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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被冤案改写的三段人生
09-11 10:02:15 来源:澎湃新闻

陈春香之死

在遇到陈春香之前,李锦莲跟父亲较劲,一直不肯结婚。

他从小渴望走出山村,出人头地。他想读书,但读完小学,父亲就不让他读了。后来他想去当兵,父亲怕他一去不回,又从中阻挠。为了让他安定下来,父亲开始催他娶妻,他一直不理会,拖了好几年。

当时李锦莲在村里的碾米厂打铁,陈春香来碾过几次米,他看这个女孩长得漂亮,讲话斯文,“感觉很有教养”,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便上了心。

1973年结婚时,李锦莲24岁,陈春香20岁。婚后生下李春兰和两个弟弟。

李锦莲与妻子合照。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翻拍

在李锦莲眼里,妻子善良、贤惠、孝顺,“脾气相当好”。有次妻子去算八字,算出他有厄运,偷偷找了道士做法事、画符,希望保佑他一生平安。

夫妻俩都是勤劳能吃苦的人,除了家里三亩田,还承包了十几块山地种油茶、杉树、杨梅、板栗等,养了很多猪牛狗鸡鸭鹅,换来在村里数一数二的生活条件。1982年,李锦莲凭靠双手盖起了村里最大最好的房子,两百多平米,两层楼,共十几间房。

后来村里很多人出去打工,李锦莲夫妇也商量着让一个人出去打工,多赚点钱。由于陈春香干不了犁田砍树的重活,最后决定她去打工。她是1998年正月初六走的,跟着村民去了东莞一家纸厂,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临别前,李锦莲对妻子说,现在我们吃点苦,把子女培养好、安排好以后,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这个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了。

1998年10月14日凌晨,李锦莲从乡政府逃出来后往山上跑,在黑森森的山林中乱窜时,他想着,“不要让他们抓到打死了”。

他翻了很多座山,渐渐迷失方向,直到天蒙蒙亮,实在走不动了,才就地躺下睡着,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醒来又开始翻山,朝着家的方向往回走,走到家附近的山头上。

横岭乡的深山野林

当李锦莲在山上逃亡时,陈春香正在从东莞回家的路上。

10月15日上午,刚回村的陈春香被公安带到乡政府,关了两天两夜。她被怀疑知道李锦莲的藏身之地并暗中资助。

当时在乡政府隔壁上班的冯先生听到陈春香在哭喊,“声音很大,周围的人应该都听到了。”

从乡政府回来后,陈春香向婆婆、弟媳、小姑子等多名亲戚展示自己的伤势,哭诉在乡政府的遭遇:双手被反铐在窗户上悬空,双腿被皮鞋踢青了;手上的皮肉肿起来一圈,筷子都拿不了;不让上厕所,裤子尿湿了。

吕云对澎湃新闻承认,那两天确实铐了她,防止她像李锦莲一样逃跑。“没有刻意不让她上厕所”,因为男同志不方便带她上厕所,一时没有女同志,“可能会迟延一点”。他表示自己只参与了其中一天的审讯,他在场时没有打她,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打。

在山上风餐露宿的李锦莲也在受非人之苦。他说每天过得“跟野人一样”,挖红薯生吃,以至于到现在都不想吃红薯;睡不着觉,吃不消才眯一会儿,忍受各种蚊虫叮咬。有次睡在树下,一头野猪从他身边经过,吓了一大跳。有天下雨,他钻到一个废弃的坟洞里,脚先进去,头朝外,躺了一晚上。

有天晚上,他在山上远远看见房间里有灯光,便知道妻子回来了。他走到窗前,看到妻子正坐在床上哭,轻声叫她,两人隔着窗讲话,妻子向他哭诉,他说这个事情我一定会搞清楚,不是我干的,妻子说我也相信你不会做这样的损事。他不敢久留,讲了十多分钟就走了。

过了两天,他又回了一趟,妻子说她现在吃不了饭,要婆婆喂她,还叮嘱他千万不要露面,如果打死你,我们一家人怎么过?

两次见面中,李锦莲让陈春香去找检察院,陈春香说有人跟着她,哪儿都去不了,李锦莲就让她叫弟媳郭兰香去。

李锦莲,1998年,他就是隔着这个窗户与妻子见面对话。

根据几位亲戚的回忆,陈春香在临死前几天里遭受了“三兄弟”的殴打和精神折磨。三兄弟指被害人父亲李甲和他的两个弟弟李乙、李丙,其中以老二李乙为首(注:三人均为化名)。

10月27日上午,陈春香带着李华走了一个小时山路到邻乡小姑子家。小姑子告诉澎湃新闻记者,那天陈春香哭着说,三兄弟每天晚上上门,连续打了她三个晚上。之后李乙又一个人砸门而入,扯着她头发拉到外面,对她拳打脚踢。小姑子看到陈春香脸是肿的,背是黑的,全身到处是乌青,多数是李乙下的手。

“我嫂子说她到处疼,饭也吃不下,回去可能被他们打死,‘怕以后没命见你了’,她拜托我照顾李华,我说我照顾不来,我自己四个小孩。她还说来的路上,李乙拿了把砍柴刀跟着她,她不敢回家,我就一直送她到家里。”

前一天,陈春香到大姑姐家,也说了类似的话。

2018年7月20日,澎湃新闻记者找到李乙,一开始他情绪非常激动,摆手赶人:“你是李春兰派来的!我不跟你说!”经过一番解释后,才坐下来回答问题,眼神时有躲闪。他全盘否认了上述指控,反复强调他们三兄弟没有进陈春香家门,也没有跟她接触,更没有打她。

这与三兄弟当年的警方笔录有出入。在笔录中,李乙承认上门找了陈春香母子,让他们去把李锦莲找出来,但否认打人,仅砸过他们家东西。“一般白天我跟踪陈春香,晚上跟踪锦梅(李锦莲小弟),我去陈春香家门口守了两夜,又几个晚上我在她家门口的田里,看看李锦莲晚上是否会回家。其中主要是我守……我哥、弟守的比较少。”

李丙则称,当年10月30日晚上9点半,他去陈春香家询问李锦莲是否回来,陈春香否认,他随后离开。凌晨再次去陈春香家,撞门而入,将只穿了短裤和内衣的陈春香拉到屋外,要陈春香母子上山寻找李锦莲。他承认对陈春香有言语威胁,但否认打人。

1998年10月31日约凌晨5点,陈春香母子从山上下来,经过小叔李锦梅家时,陈春香在窗外把他叫醒。李锦梅说,看到三兄弟拿着棍子跟在后面,不敢开门出去,隔着窗与嫂子说话,并看到她背后有一片伤。陈春香求他帮忙,他表示无能为力。后来警方怀疑李锦梅包庇李锦莲逃亡,带走审讯了二十多天。

案发前,李锦莲、陈春香与幼子的合影。  受访者 供图

从李锦梅家离开后,李甲李乙两兄弟又把陈春香母子送到郭兰香家,让郭兰香看好她。郭兰香说,当时嫂子看起来“很痛苦”,一直流泪,问了两遍该怎么办,还说可能会被他们三兄弟害死。

大约早上7点,陈春香母子没吃早饭,回了自己家。郭兰香印象中,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到婆婆宋氏喊救命,她赶过去时,嫂子已经断了气。

那天早上,宋氏的堂婶来了。堂婶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在宋氏住的老房子里,陈春香对她讲了在乡政府的遭遇,最后说:“外婆,我不能陪你了,现在公安又要来了。”然后回到(老房子隔壁的)新房子里。随后,公安人员便来了。堂婶一直待在老房子里,不敢过去。

吕云称,那天去找陈春香,是因为前一晚被害人家属举报李锦莲回家跟老婆见了面。当时去了五个公安人员,想叫她去村委会问话,“没有动她”,大约过了半小时,她在家门口倒下,几分钟后口吐白沫,还没送去抢救就咽气了。

宋氏的公安笔录显示,当时她站在老房子厅门前,看见几个人在拉儿媳陈春香往外走,陈不愿去,被拉了几下,就躺在地上了。她走过去想拉陈起来,拉不动,叫堂婶帮忙把陈抬到房中,不一会陈就死了。宋氏在笔录中描述陈临死前“脸色不好”,但她没有提到“口吐白沫”等症状。

第一时间赶过去的郭兰香说,陈春香没有口吐白沫,“就像睡着一样”,她也没有闻到农药味。

11月1日,公安给陈春香做了尸检,后来李春兰多次问公安人员、公安局长,都没要到尸检报告。但不知为何,“陈春香喝农药自杀”的消息在当天就散开了。

李春兰不相信母亲会自杀,“我妈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很能吃亏,很能忍耐。她很爱我们这个家,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郭兰香也不认同自杀的说法。

李春兰认为除了三兄弟,公安对母亲的死也有责任,那段时间刑警一直住在村里,却没有对三兄弟的“私刑”加以约束。

吕云称他们对此并不知情,只听被害人家属说过“我们天天晚上都安排了人守她家”,陈春香死的那天早上,曾说过“他们(三兄弟)要打死我”。

上次见面后过了几天,李锦莲再次趁夜回家,他说透过窗户看到妻子躺在地上,身体被白布盖住了,只露出一只手,便知道妻子死了。他一下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回忆,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醒来以后,一边流泪,一边往山上走,整个人失魂落魄,走路都没力气,之后每天在山上哭,睡不了觉,也没有去找红薯吃了。出殡那天,他跑到后山上,听着下面敲锣打鼓,哭得肝肠寸断。

7月20日,李锦莲为妻子上坟时痛哭。

李锦莲说,那时他一度绝望到想死。又想到如果自己死了,更没有人能洗脱他的嫌疑了。他要活着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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