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民警正在露营地附近巡逻

九月的仙女山一夜褪去她夏季薄薄的面纱，开始裹上一件厚装。数十万避暑人群和游客哄然离去，让高山戛然沉寂。

这倒是一件舒心事——对金禾和他的10位兄弟姐妹来说——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终于可以长长松口气。从6月到现在，足足100天，他们没休息过一天，没回过一次家，更没请过一次假。

据相关人士称，这几年的夏天他们都是这样过的。

金禾是这里的“老板凳”——仙女山派出所所长，今年42岁（也是年龄最大的），他中等身材，像个山里人，说话有快有慢，中气很足。第一眼，你不会看出他的身份，也想不到他在这个位置已干了7年。

他说，这7年，仙女山如沧海桑田，但仙女山派出所还是那样——雨一大办公室依旧漏水，夏天还是在卫生间逮到蛇，冬季洗个澡等很久，民警的休息时间越来越少。

△一到旅游旺季，民警们就加强了重点地段的巡逻力度

夏季的仙女山是一座热闹非凡的高山之城，作为国内著名的休闲度假胜地，正吸引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的游客。据武隆官方一份统计，今年前来避暑的常住客超过20万人，游客将达2000万人次。“我们要保障他们在这里的安全，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金禾介绍，他们还要负责仙女山镇一万多村民的治安，哪怕一头牛一只羊丢了，他们也要把盗贼找出来。

但加上金禾才11位民警。

11：20000000，比例太悬殊。这是一个怎样的派出所？

△派出所民警合影（其中3位是实习民警）

1

8月的仙女山凉爽怡人。

“砰——砰——砰——”几声枪响，远处一头不大的刺猪踉跄倒地。这是仙女山国际狩猎场。刺猪一动不动，它死了。

狩猎场的工作人员把刺猪抬进屋，称重、刮毛、剖腹，清理干净，射击者最后拿到一块块鲜肉。这是8月19日的下午，仙女山上空突然乌云密布。刺猪重20多公斤，价格320元一公斤。“太贵了，能否打点折？”狩猎者与工作人员因此发生不快。

报警。

金禾安排民警王静雨立即上山处理。途中，王静雨说，过去发生过几次打野猪的纠纷，有的野猪两三百公斤重，每公斤170元，差不多要四五万元。结账的时候，狩猎者才突然意识到太贵了，“他们没想到野猪会这么重。”王静雨说。

快到狩猎场时，王静雨接到电话，双方已和解，事情解决了。他急忙掉头往回赶，因为还有一个亟待处理的案子。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吃午饭。

这是一起普通的旅游纠纷。这些纠纷常常起因于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被情绪吹胀，往往民警还没有到现场就平息了。旅途总有点坡坡坎坎，我们不必大惊小怪。

今年厚厚的8本出警记录（每月一本），记载了类似的一些小纠纷。金禾说：在仙女山，游客一遇到事就找警察，本来是工商、旅游等部门管的事情，游客只打110。

△一位民警正在接听报警电话

有警必出，但更多出警是为了找人、找手机。

在夏季这里很多老人和孩子，有的走着走着就丢了。老人比孩子更容易迷失。杨天齐说：“每年有好几十起找老人的事，我们都找过。”杨天齐2011年就来到仙女山派出所，算是这里的一位老民警了。他记不清这些年究竟找到了多少位老人。

一般几个小时就找到人，但找手机可没有这么容易。这两年，找手机的比找人的多，估计今后更多。

只要是旅游旺季，出警量就会增加。

8月初，来自广州的两位游客，到派出所报警说“苹果手机昨天遭小偷偷了”。赵亮和另一个民警陪他找了大半天，先在仙女山上挨个看监控，发现手机不是被盗，而是落在了一个地方。手机去了哪儿？“后来，显示像在武隆一个小区，几千人的小区，两人要求我们挨家挨户敲门，我们无奈地拒绝了，因为他的手机信号是漂浮的，根本无法确定一定在小区。”

赵亮特别提到去年的一位游客，“我们帮他找了一天的手机，从仙女山找到武隆，最后发现手机定位显示在湖北，他要求我们陪他到湖北去找。”

出警记录是手写的，字迹有些潦草。粗略数了一下，老人的生活求助类特别多。金禾说，帮他们开门开水开电视机是常事，找银行卡身份证也不少，“8月17日，一位老太拿了个电视遥控板急匆匆来找我们，说她家的电视开不了，要我们去看看。正在这时，她老伴打来电话说，电视的电源线没有接。”

每天主要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杨天齐干刑侦的，一直渴望破大案；赵亮，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研究生毕业，最初也接受不了天天找人找手机，开门开电视。

站在仙女山旅游经济的角度，这些小事并非小事。民警们逐渐认识到——仙女山派出所不止是执法部门，也是服务部门。

△冬天也是旅游旺季，一位民警在游客中心执勤。

2

有些警情啼笑皆非，甚至荒唐。但它们也有价值。

让金禾难忘的是一个小姑娘，她正在坐小火车，突然打雷了，很害怕，立即报警。“我当时看了看天，耐心告诉她：我发现天气很快就好了，不会打雷了。你不要怕。”

近几年，仙女山都会举办露营音乐会。有位游客整个晚上不停报警，“音乐会太吵了，能否制止一下。”原来他把帐篷搭在喇叭附近，当然声音很大。他希望民警来把喇叭的声音关小点。但是，其他游客肯定不同意这样做，不能因为一个人就影响露营音乐会的正常举行，“我们只能请他把帐篷搭远一点。”

去年一位游客打110，他正在山上露营，周围时不时有牛和马走来走去，让他睡不着。“我很害怕牛和马，希望你们快点来把它们赶走。”这能怪谁呢？民警去了也没有办法，因为仙女山村民的牛和马一直是敞放的。“它们才是仙女山草原的主人。它们走来走去，才有味道。”金禾说。

这些怪怪奇奇的报案说明游客形形色色，前几年主要是来自重庆的游客，现在全国各地都有，每个地方的人性格、感知不一样，深入了解他们对执法有帮助。

△两位民警正在露营地附近巡逻

3

仙女山镇银杉大道旁一栋破旧的四层楼就是派出所，楼下一个异形小坝子，可停几辆车；紧挨它的是一家中餐馆，油烟直往里排；偶尔从楼上传来几声警犬的叫声，那是去年才来的“汗血”，一有陌生人上楼，他就会叫。在晚上，声音特别大。

△民警收养下一犯罪嫌疑人的小狗

“大家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民警都这么说。

一楼二楼是办公区，三楼四楼有几间宿舍，食堂在四楼，摆有几张圆桌，民警们一日三餐在此。52岁的方安梅煮了7年的饭，她记得那是金禾当所长那年。她每天清晨5点起床，一直忙碌到晚上7点。她希望在这里忙到苍老那一天。

△民警们每天与“荣誉”睡在一起

△吃饭睡觉，所里的民警都在一起。

生活像个模子，固定好了的。早上近7点开始早餐，一般是小面，间或稀饭、馒头、鸡蛋；中午12点开饭，五六人一桌，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晚饭在6点，依然四菜一汤。过节可能加个菜。

民警们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吃饭，像一大家人。谁的父母兄弟来了，添一两副碗筷就是。

金禾说：因为派出所人太少，加之夏季游客多，所以从6月起到9月上旬，不准耍假（周末也不休）、不准离岗，即使家在武隆县城的，下班后也不准回家。

每天早上8点准时点名，下午还有一次签到——金禾办公室有个签到本，下午两点，民警自己去写上自己的名字。

由于没有健身器材，民警在铁门上锻炼身体。

所有节日，包括春节、国庆以及端午、中秋、五一等小长假，必须在岗上班。为什么要这样？

“现在，一到假期，来仙女山的人多了，比如春节，人一年比一年多。”金禾说。

小长假与周末重叠，金禾、教导员任明东、两位副所长以及部分民警一年连30天也未休到。

他们过的是一种集体生活，久而久之会恋恋不舍。今年7月，因为妻子和父母都需要照顾，蔡昌炜调走了。金禾记得，他走的时候非常舍不得，连到哭了好几场。

但对妻子们来说，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使几位把家安在武隆县城的，哪怕只有半小时车程，夫妻见面时间也不多。

任明东的妻子说：“还不如远处当兵的。”

另有民警的妻子告诉金禾，“我们已被逼成了女汉子，修水管换灯泡，样样会。”

家住南坪的王静雨也有苦恼，去年结了婚，现在想要孩子，但与妻子相处的时间太短太短。

△民警王静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多陪陪家人

4

我遇到了金禾的儿子——12岁的金海桥。他很胖，一直待在那间窄小的屋子，或做作业或玩游戏。金禾觉得特别对不起他，这么大了还没带他出去耍一次。

“他暑假，我在上班；寒假，又年底了，事情多；而春节、国庆、五一、中秋、端午这些假期，必须上班。”金禾说，他得了五一劳动奖章，可以到外地休养一下，很想带儿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70多岁的老父母很久没见了，他必须回老家去。

△忙完一天，所长金禾抽空看看孩子的作业。

金禾的电脑屏保有些特别，一幅简单的水彩画，画有向日葵、小太阳、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画的下边写了一句话“希望我能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是他36岁生日那天，金海桥送的生日礼物。

在金海桥的隔壁住着另一个孩子——教导员任明东的儿子，他11岁，很瘦，戴近视眼镜。

任明东，41岁，一到假期，当老师的妻子和儿子都来了，这里成为他们的家。和金禾的家一样，一间屋，一张大床旁边紧挨小床。由于没有柜子，衣服杂乱堆在一起。没有男孩子的玩具，没有电脑，没有沙发，没有椅子，很多东西都没有。但它至少是家。

在弹子石出生长大的赵亮，30岁了，特别渴望结婚，有个家。可现在连女朋友也没有。

单身民警挤在一间像学生宿舍的房间里，6个人一间。王静雨住的那间挂满了派出所获得的各种奖状，“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金禾说，让他们时时刻刻看着这些荣誉，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激励。

实际上，金禾内心充满愧疚，他心焦着，对不起这帮兄弟。大家不能回家，即使家里有事也不能回去。他说，仙女山是热点，一丝一毫懈怠也不行，稍不注意，就会成为网红。他庆幸这么多年，没有发生一件“爆款”的事情。

心细的金禾呵护着这个大家庭。他的手机中保存了每年春节大家团圆的照片。“虽然我们没有和亲人在一起，但是我们也是一大家人，也是一个家，我们要好好团圆。”

还有不少过节的照片。端午节，每人一个粽子；中秋节，每桌一盘月饼，一人一个。

△由于不放假，教导员任明东的家人只能来派出所与他团聚

5

“由于吃住在一起，就感到工作和休息没啥区别了。生活工作傻傻分不清。”刘静说。

刘静，渝北两路人，今年25岁，她像她的名字一样，文静恬美。2016年7月14日，她到仙女山派出所报到。现在刘静主要负责内勤和户籍，不熬夜出警，比其他民警好一点。

△刘静正在照顾派出所的警犬

生活越来越简单，她更宅了，宅在办公室。晚上即使没有事情，她都会在办公室待到八点多钟。过去喜欢看侦探小说，现在忙了，很少看了。“感觉与外界慢慢脱节了，和朋友聊天，他们常说，怎么你变成武隆人了，观念与我们不一样了。”刘静觉得这无关紧要。

最开始，师兄告诉她，夏天和节日不放假，她当时不相信；现在习惯了，放假就休，不放假就不休。

没有假期，和男朋友也分手了，如今她单身一人。

刘静衣着朴素。宿舍一样的简略，门边墙上挂有一个样式陈旧的挎包，紧挨着的是一副亮锃锃的手铐，像是这间屋子最闪光的物件；三双皮鞋摆在门后边。可折叠的布衣柜里面并没多少件衣服。

△刘静的卧室里挂着手铐与小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屋子很乱。”其实，很整洁，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

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复调。夏季的繁忙，忙得让人疲惫、乏味；国庆后，特别冬天，茫茫大雪，空无一人，另一种单调。“我喜欢冬天，看到雪景，心很静。”

夏天的仙女山舒适怡人，冬天可没那么好过了，“很潮湿，被盖湿得都拎不起来，盖在身上像给自己压了一块木板。”

11月底，开始烤火了，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4月。今年5月冷得不行，又烤火。朋友们问刘静：你在哪里呀，5月了还烤火。

工作的第一年，春节不能回家，她告诉爸爸：我春节不回来。爸爸说：你刚参加工作，没有考虑你。说到这里，刘静哭了。

“从到了这里，婆婆、爸妈、哥哥的生日我都没参加过。爸爸经常说，我理解你，幺儿。”

“我一方面希望家人来看我，另一方面又受不了离别的场面，因为离别后又不知好久再见面。”刘静说。

夜晚很安静，我耳边好像响起泪水从刘静脸颊滴落而下的声音，我想象她第一年的冬天在派出所楼下堆起的雪人……

△民警刘静整理头发准备上班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刘涛/文 杨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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