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的清欢
程华
迈出大门，左拐，有一条人行路。它短，不足300米，站在起点，一眼可见尽头。路两侧，一边是四季苍幽的小叶榕，一边是贴满爬山虎的灰色围墙。这样的路在重庆有许多，毫不为奇。
但我尤喜这里。机压砖铺道，一块块呈褐红色，长方形身体上数不清的小小凹凸，防滑、吸水，表面附着绿莹莹的湿润苔藓，无论晴雨，都呈显亚光的古旧感，一脚踩上去，凉意透过鞋底沁入肌肤，微微松软的舒适感不露声色弥漫全身。于是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已臻麻木的大脑渐次甦醒，快活呼吸，有了跃跃律动。心如被清晨唤醒的孩子，在一缕丝般柔滑的微风中慢慢睁开惺忪睡眼，欣欣然漾起一朵涟漪般浅笑。
这里的清晨是新鲜的，水灵的，活泛的，如胶原蛋白饱满的素颜，无需过多妆饰。尤其雨后，薄雾蒙蒙仿如打了柔光，俨然半山云岚飘来，将一条不长的路笼成一块自成一体的小生态园。所有喧嚣、尾气、刺目的光，都被毫不客气挡在外面。
身型魁梧的小叶榕，足有好几十棵，呈等距离沿路伫立。绿棕色树身，粗细如胖子的腰。树干从人够不着的高度开始分杈，弯弯扭扭各自伸展开去，又在更高处摆出依依不舍若即若离的姿态，有点藕断丝连的意思。许多姜黄色气根从有些寥落的枝丫间直直顺垂，风稍一逗弄，它们又悠然地飘逸起来，像耄耋老翁的长髯。
越往上越枝繁叶茂，尤其树冠硕如绿伞遮天蔽日，这使小叶榕更具备了雄性气质，十足精血健旺的壮年男子。这群壮年男子在几层楼高的半空使劲探头，伸手，顽强伸向路的另一侧，直到与灰色院墙里伸出的同类缱绻成巨大的绿色拱门。它们于空中彼此颔首，握手，寒暄，在有风的日子里，淅淅哗哗，摇曳，嬉戏，谈天说地。
它们属于天空。它们的使命是一路向上，除非倒下，死去。但上扬的姿态不影响它们俯瞰地面并与之遥相呼应。地面上有它们的邻居：性情倔强一脸冷冽的铁树、姿容平平温和亲善的女贞，甚至——有点贱贱的长于借势攀援的爬山虎。铁树整日挥舞着一柄柄小剑，幽绿色躯干中心探出浅绿新枝。新枝尚未硬朗，毛茸茸剑尖还卷曲着，如硬汉的柔软内心。
女贞如小家碧玉躲在铁树坚硬的躯干旁，怯怯地探头窥视偶尔路过的老人、幼童与短腿博美。爬山虎精力旺盛是出名的，秋天红得深深浅浅，冬天呈萧瑟枯瘦的灰棕色，看似气若游丝，却一刻不肯松开紧扣墙面的吸盘，一俟春夏回归复又招摇成一面绿色大旗。风偶尔路过，能听见旗帜猎猎作响。
邻居们如此活色生香，小叶榕怎肯错过亲之友之近之的机会呢。借着哪怕不算强劲的风势，小叶榕的胡须忽东忽西飘啊飘，飘成了陆地版诗人水母。还嫌抒情得不够，它干脆摇下一大把叶子哗啦啦劈头盖脑撒下去。那些浅金色、明黄色、黄绿相间的小叶子轻盈地打着旋扑向褐红地面，扑向深绿浅绿油绿苍绿的邻居头上、脚下、怀抱，无比善解人意地实现了它们的主人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夙愿。
此时，日头西斜，余晖嫣红。一地小小的叶，像旋转跳跃起舞的碎金。长长的影子拽着我，将它变形的样子丢在榕树躯干上。我吃惊于自己竟有如此高挑细长的身姿。缓缓往前几步，我看到自己轻易就爬上了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高处。而榕树，也一脸迷醉望着地上的斑驳影子，俨然已分不清自己身居何方。
光，是神奇的东西，能帮人于恍惚间实现远大理想，让他们在光怪陆离中迷失，误以为幻景即现实。比如，我一度认为我迈上了从未企及的高度，而那些不知来处的小叶榕，以为自己从空中扑身俯向地面，最终成功拥抱了它们的根系。
是的，不知来处。这里不是它们的故乡，它们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它们来自或远或近的他乡。地上那些规整冰冷的方形铁盖保护它们，也桎梏了它们，让它们寸步难行，再不能回到故乡。但它们忠于职守，沉默着源源不断地给人输送他们需要的氧、绿意、清凉。至于故乡，它们或在梦中与之重逢，或只能憧憬欣快着哪怕来自空中的似有似无的拥抱。
那些绿，那些榕树，离我那么近。我们都离故乡那么远。尽管，故乡，也许是物质范畴的，也许，只是心灵意义上的。
默默对视间，相看两不厌。我们慷慨给予了彼此需要又弥足珍贵的温暖。一次次晨昏交错中，我们都看到了对方内心里自己的影子。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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