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周荞/文 冉文 李野/图、视频
歌起，身动。
嘴里哼着国歌，一只手轻揽母亲的大臂，温后胜小心翼翼地托着母亲罗自镛的腰，将她从轮椅上扶起。按照母子俩的惯例，今天的散步时间，依然用一首革命歌曲开启。
101岁的罗自镛早已无法自主站立。所谓的散步，实际是她被抱着，一步一步地朝前挪。每天早晚两趟，一次一公里多的路程，这对颤颤巍巍的背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在两江新区人兴路社区，怀抱百岁母亲散步，路上为其唱革命歌曲、讲故事、忆往昔的温馨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每天清晨，温后胜抱着百岁母亲在小区楼下散步
母与子，歌与爱。那个被追问了千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命题，似乎此刻已有了答案。
年幼时，她圈你入怀，年老后，你抱她如初。一次又一次的搀扶，一回再一回的歌唱，这样的11年，是母亲生活不能自理后，温后胜精心照顾的4015天。
它带着坚持与汗水，沉甸甸地度量出孝的重量。
▲温后胜将轮椅上的百岁母亲抱起
一位母亲
当过红军最爱革命歌曲
“妈，出门喽！今天我们唱哪首歌耶？”提问只是形式。因罗自镛年迈耳背，温后胜并不在意对方注定没有的回答。他问完，便自顾自地开嗓了。
▲每天清晨，温后胜抱着百岁母亲在小区楼下边散步边唱歌
从《松花江上》唱到《闪闪的红星》，耳熟能详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游击队歌》更是信手拈来。“歌曲库”里自然也有高频歌：《我们走在大路上》符合散步的场景定位，《我是一个兵》配合二人步伐频率，唱来更显铿锵。
头发花白，腰板却笔直。75岁的温后胜唱起歌来声如洪钟，格外有范儿。中气十足都在调上，字字句句饱含情感。我们夸他歌唱得好，他摆手，皱纹却溢满了笑：“哪里，我母亲年轻时唱得比我好多了。”
罗自镛1919年出生，17岁时参加红军，红军纪念章如今被摆在了这个家进门的最显眼处。当年，老人先后在淮海战役、太原战役中从事医疗救护和后勤保障工作。对她而言，那些熟悉旋律并不单纯是带着年代味的革命歌曲，那是她奋斗过，拼搏过，最难忘，最深刻的年轻时光。
▲温后胜的母亲罗自镛有101岁高龄，是一位老红军
这种刻进骨子里的喜爱，儿子温后胜再懂不过。“原先是喜欢唱，80多岁还在社区合唱比赛中当指挥，当老师，亲自教大家唱。”“十几首歌哟，一字不错，我们都唱累了，她还不累。”回忆起母亲的往事，温后胜神情忘我，对细节的还原娓娓道来，几乎没有打断的机会。
戴着红色绒线帽的罗自镛此刻就靠着儿子，坐在一旁。她眯着眼，不看人，面目慈祥。采访落座时，除了满足我们拍摄的光线要求，温后胜还要保证母亲随时随地的舒适。连她坐的凳子，温后胜都在客厅里挑挑拣拣半天——凳子要矮的，大的，带扶手，红坐垫厚且软。
▲百岁母亲坐靠在温后胜精心安排的舒适座位上
一个孝子
每天抱母唱歌散步
101岁的老人随年事增长，各项身体机能退化明显——吐字难成句，无法自主站立，耳背，眼睛几乎不能视物。
“老母亲不行了，越来越不行了。” 在她耳边再大声地说话，老人也只是嗯啊两声，她紧闭着眼，似带着梦呓。“我母亲和我从来没有分过家，40多年了，我们相依为命。”温后胜哽咽，“其实我知道，老母亲一直挂牵着我。有她在，她幸福，我就感觉幸福。”
▲75岁的儿子温后胜在百岁母亲面前快乐地跳起伦巴
这种挂牵，罗自镛很难用言语表达。表现在外，或许是她最常说的高频词：“温后胜，幺儿!”反反复复地念，有时听到别人说，她也低声附和：“幺儿。”或许，这也是她在散步听歌时，仅能给出的回应。
说起11年前给母亲唱革命歌曲的初衷，温后胜答得干脆：“母亲喜欢唱也喜欢听，如今她唱不了了，就让我唱给她听吧。”
“妈，你看，今天太阳好。我们唱首《东方红》好不好。”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温后胜揽着母亲的背，在耳边沙哑地唱。两个人的重量都压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额头的汗，手背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吃力。可没唱几句，母亲的手指也开始缓缓地挪。和着《东方红》的节奏，她在儿子的背上用指尖轻轻地打着拍子。
▲闲暇时，温后胜为母亲唱起革命歌曲，母亲会轻轻地打起拍子附和
无视旁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挪步。林荫道上，这对母子背影与歌声相伴，渐行渐远。这样场景很触动围观者。他们有好奇，有探究，而知晓内情的，便在悄悄抹眼泪。譬如采访的我们。
母亲还在，唱歌就不止是唱歌。一位老人在歌声中期待着母亲最简单的应答。
一根背带
背母七年感动街坊
温后胜是孝子。这在两江新区华夏城小区，甚至小区所在的人兴路社区都众所周知。近日，两江新区人和街道第二届“人和好人”评选活动，温后胜被提名，众望所归。
▲75岁的温后胜
茶余饭后，大家也津津乐道着他为母亲所做的点点滴滴。为了带老妈出去耍而学开车，喂饭按摩处理大小便失禁，事必躬亲……年迈的艳羡地表达着心愿：“哎，我要是有个这么孝顺的儿女就好了。”年少的自忖即使不是“朋友圈孝子”，好像为妈老汉做得也远远不够多。
早先听到温后胜唱歌，人兴路社区书记潘前华和我们一起落泪了。“温老师唱歌我其实听了很多次。但今天这首《东方红》，第一句，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潘前华连道了几声不容易：“听他唱，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的母亲。我在问自己，我能不能做到他这样？温老师是真正把孝老爱亲放到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去的，他太难得了。”
一旁感慨的，还有68岁的邻居李宗友。“他在家怎么做，我只是耳闻。但每天不厌其烦抱起母亲散步，给她唱歌，是我亲眼目睹好几年的。”李宗友比出大拇指夸赞：“孝顺父母真的应该大力传扬，温老师值得我们学习。”
▲社区居民为温后胜的孝道点赞
其实对于采访，温后胜一开始有点不解。他甚至发出了本能的反问：“孝顺自己的母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是，应该，但我们希望您这样的孝顺儿女再多一点。”
这个理由成功地说服了他。见面时，老人穿得格外精神，他倚在门边，有些紧张地搓搓手：“说来羞愧啊，最基本的东西，反而要去宣扬……”
但事实上，抱着母亲散步唱歌，也只是他生活枝枝蔓蔓中的一个小小分叉。更多的日常，是琐碎的。
“母亲90岁生病后，就自己走不得路了，一开始我是扶着她走，她最重的时候，体重还有120多斤，还能和我一起唱歌。”说起过往，温后胜咧嘴笑：“我有点扶不动哇，怎么办？我就做了根背带，挂着她走。”“从扶到挂背带，走了7年，现在抱着走，又走了近4年。下雨也出门，我们楼下有避雨的长廊。”
如今，被“淘汰”的背带早已失去踪影。但温后胜比划起当年的姿势仍记忆犹新：用背带挂在右肩上的是母亲，左边肩膀则放着一根塑料躺椅——“要带椅子，不然她走累没地方坐怎么办？诶，独凳不行，虽然方便些，但躺椅有靠背，她坐着舒服。”
一个发明
四制“牵引器”为母缓痛
常人印象里，有垂暮老人的家难免会有独特的气味。而这所谓的“老人味”却并未在温家出现。家里干净整洁，哪怕老人大小便失禁多年，房间都不曾有过一丝异味。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烤得她的被子暖烘烘的。
除了被子，如今每天都会使用40分钟的，老人床上的“特殊装置”也格外引人注目。这个被取名为“土牵引器”的装置是温后胜亲手做的——绿色背带系在橙色的橡筋绳上，尾端有滑轮，滑轮底部吊着15斤的哑铃片。
▲温后胜动手做了一个牵引器，让母亲躺在床上做颈椎、腰椎治疗
十年前，罗自镛椎间盘突出，从腰到脚尖的剧烈疼痛令她躺在床上苦苦哀嚎。因治疗始终无效，老人甚至哀求医生安乐死。陪在一旁的温后胜默默掉泪，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自己多年前也有椎间盘突出，那时，我是自己用做的牵引器治好的。”母亲能不能牵引？待温后胜询问医生，得到了对方的坚决反对。“骨头扯断怎么办？“算我的。”温后胜丢下话，“我绝对不得把我妈的骨头扯断。”
这个曾经重庆大学学机械出身的大学生，便一头钻进了牵引器的制作改良中。
“第一代牵引器吊的重物是石头，第二代是砖头，后来滚轮变成现在的不锈钢滑轮，重量如今也固定在15斤。”温后胜骄傲地指着牵引器，“眼前这个已经是第四代了。我母亲如今身体不错，它可功不可没。”
▲温后胜动手做了一个牵引器，让母亲躺在床上做颈椎、腰椎治疗
每天给母亲洗脚泡脚半小时，按摩二十分钟。温后胜事无巨细，不假手他人。从脊椎到两肋到背部，按多久，怎么按，他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按摩的滚轮也是他用木胎亲手做的。
一个承诺
感谢妻子体谅他的“偏心”
擦洗身体，一把屎一把尿亲力亲为。没有味道的房间背后，是有人干了“有味道”的工作。10天未排便，温后胜买来开塞露用手为母亲抠便，弄脏的衣裤，温后胜的妻子、儿媳王清荟则利索地拿走洗掉。
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家长里短的琐事和难题无疑最消磨耐心。谈话中，我们无意谈到前段时间有人活埋母亲的新闻。温后胜听完，吃惊地瞪眼，再狠狠地骂：畜生！至于自己十年如一日坚持的原因，有没有想过放弃。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温后胜没有一丝犹豫：“说真心话，有困难。但服侍母亲，我没有感觉到负担，她也不是我的负担。我小时候她全心全意地爱我，现在她老了，该我去爱她。”
▲温后胜为百岁母亲擦洗
罗自镛生育了五名子女，温后胜是货真价实的幺儿。“姐姐在新疆，二哥在成都，其他的哥姐都有难处，并不方便。”温后胜说，他曾在四川凉山州任机械技术员。但从他调回重庆开始，母亲就一直跟随他们小家庭一起居住，40多年从未分开。
一个人对妈能好到什么程度，自己说了不算。按儿媳王清荟的话说，“我老头对妈，那简直是好到家了。”
“10多年前，他也是60岁的老头了。为了带妈出去耍方便，愣是去考了驾照，还考了两三次。”“从来不会让妈受热受冷受委屈。20多年前就在母亲房间里单独装了温度计。温度高于25摄氏度开空调，低于22摄氏度开暖风机。家里唯一的暖风机没有紧着独生子，而是放在了母亲的房间。”
王清荟是地地道道的重庆女人，嗓门大，性格直率。丈夫无论何时的“母亲优先”原则曾让她有过怨言：“妈妈不能走路了，他再没和我出去旅游过，就在家把老人守着；妈妈糊涂了，说房间里有蛇，他就可以在客厅陪老人静坐一个晚上。”王清荟曾不止一次反问温后胜：“事事都把我放在后面，我就不是你的亲人嗦?”
▲温后胜和妻子（中）王清荟为母亲做按摩
温后胜赶紧赔罪。事实上，他从不吝啬夸奖妻子的功劳，也常肯定妻子对母亲同样的孝顺。
“买菜做饭洗衣都是她，40多年了，没让妈妈买过一次菜，提过一次米。”温后胜甚至不避讳镜头，对妻子许诺：“请你一定原谅我的‘偏心’。我现在孝顺老母亲，以后也这么‘孝顺’你。”他真诚地告诉坐在自己身旁的老太太：“父母在，不远游。等以后不用照顾母亲了，我们两口子就走遍天涯，再去浪漫一回。”
一种传承
四世同堂孝字长存
如今的温家四世同堂，温后胜也有了两个可爱的孙孙。大的13岁，小的不足3岁。关于孝道的传承，温后胜自言并未刻意给儿孙讲过，一旁妻子王清荟则快言快语地补充：“他是在言传身教。”
▲温后胜和妻子（中）王清荟为母亲做按摩，孙孙也在场
王清荟调侃丈夫：“大孙子从小写作文就爱写‘我的爷爷’，写爷爷很伟大，照顾祖祖，给祖祖洗脚。”温后胜也说，家里的孩子都很孝顺，儿子会和他争着推奶奶出门散步，大孙孙有空就来给祖祖拉二胡，小孙孙两岁，也经常摸摸祖祖的脸和手，和她非常亲热。
“我觉得很欣慰。因为家家都有老人，人人都会变老，我也老了。”被问及最大的心愿，温后胜握着母亲的手，思索半晌后，认真地答：“不管是不是理想状态，我都想她再活十岁，再陪伴我十年，希望她幸福地走完最后的人生里程。”
▲母子心手相连
记者手记：
父母在时，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时，人生只剩归途。不经意的刹那，有些人就会永远地留在昨天。有一天，若你关于母亲的记忆走远了，也请不要沮丧。因为那份爱不会离开，它将以孝顺的家风存在，在一代又一代儿女的心中传承。
我们只盼那些曾让你不堪其烦的碎碎念念，会成为未来你珍惜的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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