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这张老船票

李晓

人到中年以后，生命这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蔓延出的根须开始爬满记忆的触角，它让我们一眼望出去的天色，呈现云层缓移中的昏黄色。这种昏黄色，其实就是怀旧的浸染。在时空的交错之中，也让我们对眼前的生活常常产生恍惚迷离之感。

比如我爸，坐在老藤椅上打开家里老影簿，一张一张翻看那些老照片，在对往事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中陷入睡意昏沉里。怀旧时常就是这样麻醉涣散神经系统，让人在温存的疲惫之中翻越了岁月的万水千山。

基因的遗传总是无法逃避。我也是这样一个怀旧者，前不久收拾书房，一叠照片从旧书中滑落，是16年前去东北旅游时用傻瓜相机拍摄的照片。丹东鸭绿江边有家小旅馆，记起那天早晨我在小旅馆梳头，头发掉在地板上，杨把头发拣起来细细打量，我不明白她在看什么。从东北回来以后，杨去给我配了黑芝麻、黑豆、核桃打成粉末煮成羹当作早餐，她说这些食物对养护头发好。最让我沉醉的是黑黝黝东北大地上幽蓝天空的滚滚白云，一眼望出去，感觉人也飞到白云上去了。在这种怀旧的情绪里，我迫切之中忍不住冲动，想沿当年路线重游东北。

不过怀旧大多是一种记忆的重构，谁能保证我们的记忆完全浮现当时真实。比如我们对当年食物味道的记忆，对故乡的追思，对亲人的缅怀，对一些场景的返回，便是通过怀旧来涂抹上另外一层色彩。人生中一些怀旧，它其实是岁月河流里泛起的沉渣泡沫，在这样的怀旧里，真实的生活甚至被遮掩与屏蔽了。

在一个微信群里，有人在雨夜贴出了老城老巷子的照片，那些发黄的老照片，还散发着当年袅袅的市井烟火气息：修鞋、配锁、剃头、磨刀的手艺人，卖豆浆油条的小铺子……或许是引起了情感的共鸣，那天晚上微信群里炸开了锅，纷纷怀旧，表达对老城日子的无限深情。只有一个人，情绪特别冷静，他发问：“如果真的让你们搬迁回到当年那尘土飞扬用蜂窝煤做饭的年代，你们还愿意回去吗？”好不容易点燃的怀旧烛光，就这样被吹熄了。

城里秦老二是我老乡，有一次他跟我怀念起200多公里外的故乡，双眼含泪。秦老二对我说，他还是想回到当年那破檐遮雨的土坯房里去住，尽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可以一觉睡到日上竿头，歪倒在墙角晒太阳。老二怀念的故乡，是经过岁月浮沉后过滤了的故乡。老二这样的乡愁，我以为带着某种心里的温情，如果时光真把他拉回到当年贫困的生活里去，大概他过不了几天，就要奔回到城里来。

正如全媒体时代，有人感慨，想回到没有网络的从前日子里去，想回到古代的生活里去。骑着一匹马，万里迢迢穿云破雾去看望亲人朋友，到达时，马已经瘦成了驴样。在古诗词里，我们常常感受到这种亲情友情绵厚的心境，是因为天涯遥遥的思念沉沉。不过让现代人真的离开了网络，他们又有些失魂落魄。

想起有一年，我山里老家一个人死了，家人去给一个亲戚报信，跋山涉水走了整整一天的路，结果那人在翻垭口时，栽倒在悬崖下死了。后来修上了公路，小车去来，也就三四个小时。通车那天，几个老乡跪在悬崖边的公路上，朝汽车磕头，那是最深的感谢。不过现在还是有人，常对我提起那些翻山越岭的日子，说那时候人的精神体力真比现在好。

住上了别墅高楼，怀念老胡同老院子，吃上了山珍海味，怀念粗茶淡饭。为什么人对过去生活的追忆、怀念，总是那么深情款款的样子？是因为过去的岁月，哪怕是最艰难坎坷的生活，都成了过去，不会再回来，成为历史的东西，一旦想象，沉重的就会变得轻盈，辛酸的品咂后甚至有一丝甘甜。而眼下的生活，未来的生活，还要泅渡下去，必须用力。用力了，矫情就少了，结结实实的生活，需要你去扛着，承受着，认领着。

所以某些怀旧里的美好与伤感，总是带着或多或少的矫情，它软化了现实里某些坚硬粗糙的生活，成为一种缓冲，一种补足，一种稀释。说得再明白一点，这种矫情里，其实就是对美好人心人性、简单朴素生活的渴望，呼唤着它们冲开世俗的烟尘，缓慢归来，浸润着沧桑人世。

或许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张怀旧的老船票，在眺望隐隐天色里，还能登上老码头上那艘停泊的客船吗？客船其实早已驶出了当年的河流，我们只是用这张老船票，给那艘渐行渐远的客船打出一个苍凉的告别手势。让我们用怀旧的情感缆绳，把那艘船牵绊着，在我们灵魂的港湾，再停泊上一会儿吧。

（作者单位：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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