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竹篾书篼

胡雁冰

1970年，我还不到六岁，开始读小学一年级。

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院子外一棵高大的青杠树上，几只喜鹊在嫩绿的枝桠上跳跃，同时叽叽喳喳地不停欢叫。妈妈说，今天怕是有客要来哟。老家有“喜鹊叫，客人到”的说法。

当地民风纯朴，把来客当成大事，尽可能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老师不强求，大人不催促，学生便借了陪客的理由不去上学。家长其实是心疼孩子，想借机给孩子稍稍改善一下伙食。实在说当时上课也不很正规，学生多，老师少，一个人包多个班，要上多节课，没那么多精力来管。这就让学生有了偷懒的机会。

对妈妈的说法似信非信，虽然有些期待。我依然和几个大哥哥大姐姐一道，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下午回家，大老远就看见屋外地坝的大方木桌上，放着一个新崭崭的竹篼篼。跑拢一看，是用黄篾条编的。

农村的篼篼、篓篓很多。圆的、方的、扁的、椭圆形的、上圆下方的，各种形状都有，都各有用途。比如，用韧性很好的细青篾丝编的圆口方底的大箩篼，是用来装稻谷的。粗青篾条编的带小眼的大背篓，是用来装柴草或猪草的。而用来装米、麦面的呈扁椭圆的“扁背”，是用细竹丝编成的。那个上小圆口、下大方肚、可以斜挂身上的叫笆篓，可以用来捉黄鳝、装小鱼，因此也叫鱼篓，是我们夏天晚上去稻田捉黄鳝必备的工具。冬天用来烤火的土烘笼，也是用粗竹篾条编的外框，在里面放一个土陶的碗，装入柴火的余灰以供人取暖。

竹子划成竹条后，去掉竹节，刀工好的篾匠可用专门的篾刀划出至少两层篾条，如果用颜色来区分，靠外面的是青篾条，带了竹子本身的颜色，靠内的是黄篾条。技艺更高的篾匠，还可把青篾条再细分几层，最外面一层甚至可以蒸煮，最后用来编漂亮的、可以卷曲的小竹篾扇子，还会在上面编一只小鸟、一朵花甚或一个字。这样的扇子很讨小孩子的喜欢。

我一把捧起那个竹篼篼，一边眯着眼闻着竹子的味道，一边东歪西瞧，大声问，“这个拿来装啥子哟？”

“装书啊！”一个个子不高、很瘦弱、时不时咳嗽一下、但眼睛很有神的“糯米老头”，笑眯眯地从堂屋走出来说。“糯米老头”是当地对慈祥、和善、脾气好的老爷爷的笑称。

“哈哈哈，外公，您好久来的哟？您好久都没来了呢！”我啧啧嘴，放下竹篼篼，并丢下身上的书包，向外公扑去。同时心里想，今天晚上应该有点好吃的了。其实，我还没吃中午饭。

那时农村学校条件太差，连桌子板凳都是学生从家里自带的。所以教室里挤满了宽窄、长短、高矮不一的各种桌凳。教室的平面就像床上的铺盖，被人为地揉搅成一团糟。

“对，拿来装书。”母亲笑着从厨房走出来说。“外公知道你喜欢读书，现学现编的，希望你以后要好好读书，读好多好多的书。”

“幺儿，锅里给你留了点饭，先凑合着吃，晚上多吃点。”在妈妈的催促下，我三下两下吃完中饭，回到外公身边。

外公带着我，从妈妈自己缝制的小布袋里，拿出语文和算术课本，还有一个写字用的小方格本和写算术用的小作业本，往呈长方体的书篼底部横着放、竖着摆，又把作业本夹在书的中间，往长壁和短壁侧面靠立，各种方式都能放下。外公在放之前，还用力压平被小书袋挤压而卷翘的书角，笑着说，这下好了，你现在的书全部能装下，也不会被挤坏。他让我要爱惜书本，同时还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更关键的是要把知识装进这里。

那天晚上，母亲蒸了芙蓉鸡蛋来招待外公，还在蛋上撒了椿芽颗颗，那个香啊，我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来形容。

母亲给他舀了第一勺鸡蛋后，外公就把调羹“抢”到了手上。当时我有些不高兴，心想，还是大人呢，莫非还要跟我这个细娃儿争？那天父亲不在家，外公趁母亲去厨房做事的间隙，给她舀了一勺后，赶紧把蒸碗里的蛋全舀给了我，并示意我赶紧吃。他笑眯眯地一直看着我。

本已经吃饱，我舍不得剩下的蛋汤，又去舀点饭来拌和着吃了。后来我明白，妈妈是故意去做事，让我们一老一小多吃点。因为当她回到桌前，看到全部吃完了，非常开心。

那次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外公了。就在那年冬天，外公带着遗憾因病去世了。

那只竹篾书篼，陪伴了我小学的后面四年。记得有一次上学路上，还为我抵挡了野狗的攻击，一个角被咬出了缺口。妈妈说是外公在天上保佑我，免受伤害。

竹篾香伴着书本香，让我的脑袋保持清醒；当年外公眼神中寄托的希望，和殷殷说话的神情，让我松懈时立即警醒。四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初中……

“犹忆当年骑白马，转眼已是白头翁。”当我的头顶开始堆雪，终于明白当年外公说话的意思了。好在爱读书、爱学习的习惯我一直坚持到了今天，但愿能告慰他老人家当年对我的些许厚望吧！

（作者供职于南岸区政协）

版 面 欣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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