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地方写作

李晓

奥克斯福，这是美国一个临近乡村边缘的小镇，人口不足一万人，羞怯的小说家福克纳，终身蜗居在这里，他在这个被自己称为邮票般大小的小镇上写作，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在这个小镇幽深宁静的丛林深处，他为世人留下了十八部长篇小说，十二部中短篇小说和诗集。直到六十六岁那年，这片密林又接收了他归去的灵魂，福克纳的墓地，静静地躺在大树环抱中。

福克纳的一辈子，就是在那样的小地方吟唱。

有个春天的晚上，一夜雨水把城市浸泡得柔软，晨光中，枝影婆娑，远远望去又如“显得青烟色的细瘦，在窗前如拖过一笔画”的散漫，我打开微信，见到朋友圈里跳出一句话“在小地方搞写作，挺幸福的”，这是老朱发的一句感言。那天清晨，我在阳台上望雨后日出，霞光之上蛋黄一样浮出的太阳，一眼望去，感觉就似为我在锅里摊上的一个浓香薄饼。

老朱说，我们这个城市，就是小地方。其实我也不是太认同，这座城市的体态，早已经长大了，突破了一百万人口。老朱怀想的，或许还是当年那个灰扑扑的马路，火柴盒一样凌乱散落楼房的小县城，只有十万出头的人口，那时，即使像我这样的平凡小人物，走在大街上，至少也有上十个人跟我打招呼，谈天气，问晚上吃点啥，打听一下哪家嫁女儿送多少礼。

三年前，老朱曾经去北方一座大都市里短暂居住过，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那里工作和居家了，老朱却带着委屈失落的一颗心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对我感叹说，大都市里人心冷漠，让他的心荒芜得长满了杂草。重返小地方以后，往日酒后有点小小张狂的老朱显得更谦卑了，这似乎从他的眉毛可以看出来，往日上扬的八字眉，而今显得温和地耷拉了下来。回来后，老朱更安静于他的长篇创作，晚上在阳台看星星，如水洗后的天幕上，亮晶晶的星星对他眨闪着眼睛，恍惚之中有回到童年夜晚在小山村望着繁星满天的情景。

写作之余，老朱喜欢约我到山里闲逛。有天黄昏，他躺在一块夕阳下的石头上闭目养神，感觉石头里的余温与他的体温贯通在一起了，打通了他的四脉八方。老朱说，他就是一块这样渐渐冷下去的石头，在夜里睁开眼睛孤独地望着人世。还有一次，老朱喊我到他家的楼顶花园上喝茶，满目都是婆娑花草，老朱说，这些茶水里，有他在半夜收集花草上的露水。老朱真是一个靠情怀生活的人，他内心皎洁，他在这个小地方写作的存在，对我这个内心深处时常翻滚挣扎的中年男人来说，确实是一种抚慰。

今年春上的一天，老朱喊我去他家吃麦面粑。厨房蒸笼里，蒸气四溢，揭开蒸笼，用荷叶包的麦面粑拿在手里还有些烫，一口咬下去，麦香浸润了肺腑。荷叶，是老朱在离城六十多公里外的荷塘采摘的，土麦面，是在种地的老农家购买的。那天老朱对我说，他的一个长篇小说刚刚脱稿，他现在要把写作的速度放慢下来，一天一般不超过一千字，要一句话一句话地打磨，打磨文字，也是打磨心。我赞成老朱的写作态度，像从前深山植物那样慢慢生长，如旧时天青色里缓缓蠕动的云。

与我这座城市相距不过五十公里外的一座县城，还有一个写诗的文友。这些年来他春蚕吐丝一样写作，有时半夜里读着那些文字，我有抱着家里老酒罐赶赴他那里喝一杯的冲动。文字供养着他的灵魂，他靠在街头卖小吃供养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在小县城写作多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还在写诗。我有次去县城拜访他，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卤肉摊前的小推车上鼾声正起，嘴角流出了口水。我一时疑惑，这个人真是写诗的么？等他醒来，这个胖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切了一块卤猪头肉跟我在摊前喝起酒来，望着他大嚼猪头肉两腮如浪鼓动，我乐了，这是一个对生活多么满足的胖子。

那天，胖子带着我去看他外婆住过的老房子，那是整个县城唯一留下的一处绝版老房子。当年在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里，就有那房子一晃而过的镜头。我和胖子在老房子前沉默地坐着，天一点一点黑了下来。胖子起身说，走，继续喝酒去。

而今，那县城里的老房子早已经灰飞烟灭，去年秋天再去县城，我和胖子怀着旧，打开电脑看《三峡好人》，他指着片中闪过的那座爬满藤蔓的灰白房子，大声喊了出来：“就是它！”我看见胖子的脸上，有荷叶边滚动雨珠一样的泪滴。

在小地方写作的人，就是身心紧贴大地，然后用灵魂幽幽吐纳，他们在小地方写作，成为尘世中无声吟唱的歌者。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版 面 欣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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