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染红的桐子花
张鉴
小时候的我，是个顽皮乖张的女孩。胆子很大，什么玩得玩不得的游戏都要冒险尝试。爬树，捣鸟窝，把树枝折下缠在头上，手里拿着棍棒式枪弹，和男孩子在野坡跳下蹦上玩打仗。摔个口子挂点彩是常有的事。终有一天，我为自己的冒险付出了追悔莫及的代价。
从没认为这世上的花有比桐子花更漂亮的了。生长在乡间的悬崖陡坡梯土小路边。春寒料峭的三月，漫山遍野都是它的身影。一场滴滴嗒嗒的春雨，让清瘦的枝干一夜之间萌生出湿润润的绿来。几天之后，粉白淡雅的桐子花便衔着寒气一点点绽放。白皙的脸庞，黑亮的双眼，有着淡红的羞涩，亦有着饱满的希望。冷风嗖嗖，它抬起头，不时望着天空，像天真调皮的乡间女孩，虽不知道春天何时到来，但怀着梦想的她却自个儿偷偷地乐，噗噗地开了花。而我最喜欢的是悬崖上横斜的桐子花，开得清高，开得骄傲，开得清丽绝伦。那是我童年快乐无惧的诱惑，也是我一生最深的痛和悔。
午后的风吹拂着我的发丝，我握着镰刀，背着背篓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割猪草。妈妈在岩边地里干活。看着风中摇曳的桐子花，有小伙伴提议比赛爬树摘花。这可是我最拿手的，我像猴子一样，三下五除二，几个箭步就扭到高高的树梢上，摘了几朵花在手里，得意洋洋地唱起歌来。“桐子花，各开各……”
一个小伙伴说，单独一朵朵的花不好看，最好是把树枝一起摘下来才好看。于是我往更高的树枝上攀爬。
妈妈听见歌声，从那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奔过来。就在我伸出小小手臂折花枝时，只听见“喀嚓”一声，树枝断了！幸运的是，它没有完全掉下去，还剩有一点皮连着。我就这样悬吊吊地挂在半空，下边是几米高的朱砂石滩，陡直，一倾而下。惊慌失措的我望了眼悬崖，吓得魂飞魄散，几乎不敢睁眼，哇啦哇啦大哭起来。妈妈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她拼了命地跑过来，想要接住我，急切中不住喊道：“别动，丫头！”我哪里顾得上妈妈的话？此刻完全吓晕的我脚一蹬，把树枝抓得更紧，这一用力，树枝便直直向下坠落。
妈妈猛奔过来，正好接着我的身体。可是两个人的力量来得太猛烈，正好撞翻一块撬起的大石头。
——砰！
那块石头轧翻过来，随着我们的身体一起翻滚。妈妈紧紧抱着我，但我依旧感觉到石头割擦手脚产生的剧痛。那一刻，鼻血喷涌出来。我以为我会死去，便大哭起来。抬头看妈妈，一股鲜血从她乌黑的头发林里流下来，一直流到背上，打湿了厚厚的衣服。记得那时妈妈穿了件碎花的夹衣，格外醒目，那小朵小朵光彩夺目的花很好看。我看见鲜红的血，黏糊糊地粘住我的手，顿觉天昏地暗，更是忍不住号啕大哭。
妈妈挣扎着抱起我，往大队医疗店跑去。
医疗店只有一个医生，妈妈把我背到后，一下栽倒在地。医生要给她检查伤势，她无力地摇着手，示意先给我包扎。医生处理着我的伤口，妈妈用焦急而衰弱的声音问道：“孩子摔到没有？”医生说：“一点外伤，没什么大碍。”妈妈说：“一个女孩要是手脚残废了，这辈子就麻烦了！幸……”“好”字未出口，妈妈便一头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医生立刻给她检查伤情。刨开浓密的头发，才看见一条毫不规则的伤口足有六七厘米长。血还在不停涌出。地上已是一大摊。医生手忙脚乱中清理着伤口，着急地说：“快带信回去，喊你爸爸来把她送大医院去吧，伤口太深，而且失血过多，必须要输血。”
爸爸天天在医院照顾妈妈，而我一夜间，似乎长大了。学会了做饭，洗衣，喂猪，做家务事。把家中的事情做完后，给父母送饭。
妈妈躺了半个多月，虽然是保住了命，但是留下了后遗症。
等妈妈伤好以后，几个叔叔常逗我，“桐子花漂不漂亮？”我低下头不敢回答。“当然漂亮。鲜血浸染后的花，哪有不美的？”有叔叔替我回答。听到这话，我心如针刺。是的，桐子花美，它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花朵。
慢慢长大的岁月，我每年依旧会去岩边看桐子花开。但我再也不敢去摘了，它在我的心中越来越高贵，越来越圣洁。后来，我进了城。城里的马路边每年四月亦会开满大朵大朵的浅紫色的梧桐花。那是来自法国的梧桐树。高大壮硕，一树一树的花朵从枝头掉下来。记忆也会大片大片的从枝头纷飞，然后在心里垒成冢。不过，我的心上也盛开出一树桐子花，瘦小而清寒。在凛凛风中兀自开着。一小片一小片，从粉红开成血红一片。
再后来，妈妈走了，我在日记本上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梦桐。
梦里，依旧有棵小小的桐子树开出满满的花朵，在寒风中摇曳。
梦桐疏影剪剪风，多少岁月泪眼中。
曾有网友问起过我的名字，我总是微笑着敲出这样几个字：因为桐子花最美。他们说是不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的意境？那一刻，我的心痛，很痛。他们看不见我滴在键盘上的泪。
又是三月，柳如剪，花如染。桐子花一定开得很美了。不过关于它的故事，我绝口不提。绝口不再提。只是，所有绝口不提的并不表示遗忘。
作者简介
张鉴，笔名梦桐疏影，重庆璧山人。作品散见《诗刊》《诗选刊》《绿风》《星星诗刊》《诗潮》《延河》《美文》《延安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红岩》等刊物。诗文入选《21世纪诗歌精选》《当代精英诗人300家》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慈悲若云》《如果有一个地方》，诗歌合集《北纬29度的芳华》，散文集《背着花园去散步》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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