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一包药

程华

多年前，我工作了。工作了，即表示有了赚钱谋生的能力，有了跨入社会独立交际的权利，当然就有了参加饭局酒会的资格。酒是成年人体尝生活百味的道具。

“酒是一包药，不喝不快乐。”友聚抑或应酬，难免杯斛交错。这句顺口溜，想必上过酒桌的人都听过，或说过。

其实，我幼时就见识过拿酒当仙药的。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在厂区度过，关于酒的启蒙，来自隔壁伯伯。伯伯四十多岁，勤劳，朴实，寡言，据说是厂里老技工，工余无甚爱好，惟喜酌点小酒，日日不辍。彼时物质匮乏，日子过得单调，每日，他身材壮硕的老婆在我们两家共用厨房里忙活，孩子们拖鼻涕呼来跑去玩陀螺铁环，伯伯悠坐桌前，夹一筷下酒菜，啜一口老白干，哼几句小曲，偶尔骂几句“背时崽儿”。

听说那酒是他家拿来做泡菜的。他老婆不时嘀咕两句：“一天胀马尿，喝了要成仙！”他也不理，就着一小碟油炸孱孱鱼，或是花生米，甚至泡白菜梗，啧啧有声。默默窥视若干次后，我很想尝尝。究竟啥好东西，真能让人成仙？

高中时，随母亲走亲戚。午饭了，亲戚摆出几只高脚杯，从一只深绿色玻璃瓶里倒了些琥珀色液体到杯子里。母亲说是啤酒。我端详杯里清澈透明气泡泛沉的东西，忍不住端起喝了一口。太难喝了，苦的。多年悬念揭晓，令人失望。

不过后来又喝了。高考结束那年暑天，老师率全班同学去大足游玩。龙水湖的水清亮如液体玻璃，一叶扁舟载着欢声笑语漂荡于蓝天碧水间。那天阳光特别灼烈，我穿及膝裙坐船头玩水，半天下来膝盖以下脱了皮。许是太热，许是离别在即，晚餐时大家喝得几箱啤酒只剩空瓶。那次出游，只留存下一张照片：十七岁的我坐船头，笑得一脸傻气。

自此我的啤酒生涯算正式开始。对于我多年来总以啤酒为主打，许多人不解，包括我自己。

大学课程轻松，闲时大家邀约着去当时两路口市图书馆看书，去附近“九苑”吃包子，去上清寺电影院看电影，偶尔奢侈一回嗨一顿火锅。点菜论斤两，用小秤称了卖，比如半斤黄喉、四两带鱼、八两藕片。有个男生酒后老在宿舍楼下转圈踱步，也不说话，笃笃笃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清脆。当时楼上住女生，楼下住男生。

多年后同学会才知，当年他有意于某女生又怯于表白，只好以默默画圈的方式排遣少年心事。至于那女生是谁，一直成谜。大家百般追问，他面无波澜，眼神迷离，悠悠喝完杯中酒，似吞下了一段陈年旧事。

年轻时谁都有过冲荡与失落。多年前某天下班后，我给父母打个电话，就径去了闺蜜春的家。春和她丈夫是大我几届的校友。我一肚子委屈进门就要酒喝。小两口也不多话，很快提回一大包听装啤酒。

那晚他俩就听我一个人吐槽。春不会酒，只听。她丈夫好酒，陪喝。折腾了小半夜，我终于消停。次日起来竟有满血之感，似乎不快全随酒精挥发一空。幼稚痴狂的年纪，以为眼前横着高山，回头看不过小土丘而已。但彼时就得有人扶一把拖一下，陪着自以为过不去的我发发神经，让伤楚随酒精咽下，再发散于无形。

多年后春的丈夫病逝。女儿去香港读书，工作后嫁到深圳。再后来春也患重病。想去探望，但她不见，很快去了深圳，终未见着。

近日看到她朋友圈两张照片，一张她抱着女儿的孩子，阳光穿过飘窗，照亮她嘴角的微笑。另一张在海边，她依旧亭亭玉立，笑容静好。世事沧桑，想来母女俩如今过得顺心。只是，还不时想起小两口陪我坐木地板喝酒的场景，一如昨夜。

有些酒，喝了便过了，酒也罢，人也好，记忆中难留一丝划痕。有些酒，喝过便刻在了心里，比如春家的酒，比如十多年前猫猪家的酒。那个酷夏，母亲离世，我不知如何捱过煎熬到绝望的光景。我和丈夫去猫猪家，我一进门就问酒呢。

我和猫猪也是闺蜜，她诨名猫猪，我叫猪猫，在旧单位，我们要好得出名。自然不用多说，猫猪买来啤酒陪我喝，什么菜都不用。她借灯光专注地看我，听我不停说话，偶尔安慰我。最终酒无法令我解脱。但那晚，静静地陪我醉陪我哭的人，予我最深的温暖，一直伴陪到如今。

曾见法官讯问一个故意伤害案嫌疑人，其辩解是酒后失控。问完笔录，法官一边收卷一边看看他，喝了酒还知捡砖头打人脑袋，你不迷糊嘛，怎没敲你自己几下呢。嫌疑人哑然。是，酒也许令人失控，但酒从来不是减轻甚或脱罪的免罚牌。

有熟人，人很不错，本分，仗义。经不起朋友蛊惑喝了几杯，开车回家，就这样失去了聊以糊口的工作。还有朋友酒驾撞上大货车，撒手丢下痛苦无助的妻儿。看过太多，我将酒与车绝对隔离，哪怕沾一口酒便坚决不摸方向盘。

愈来愈信酒是一包药。分寸拿捏好，酒便是解药，良药，让人生动，有趣，开怀，让人心拆除藩篱，一起分享生活的热腾，友情的润泽。反之酒便成毒药，所谓酒是一包药，喝了跑不脱。

这话也不准确。酒从来都是无辜的，祸根源于人心里失了敬畏，明知不可为而为。人要仗着酒劲恣意妄为，干酒甚事？

（作者单位：重庆市公安局）

版 面 欣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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