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森林火灾再调查：如何避免扑火队员群死群伤
3月30日下午，四川西昌经久乡突发森林火灾。次日凌晨，宁南县森林专业扑火队21名队员和一名向导在火场中因风向突变，与山火迎面相遇，造成19人不幸遇难的悲剧。
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在西昌记录了此次火灾的扑救过程，重回了19名灭火英雄的遇难地。
随着山火的扑灭，此次火灾引发的问题还没有完结：西昌森林中针叶林木近年来成为了主流树种，这是否和此次火灾有关系？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了此次震惊全国的山火？宁南扑火队为什么会在风向突变的凌晨冒险进入火场？
▲4月2日，西昌市柳树桩火场，宁南县扑火队员遇难的山沟。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重回柳树桩
3月31日清晨8点左右，27岁的宁南县专业扑火队队员陈友冲（幸存英雄)，突然在宁南县扑火队的微信群里发了一个定位位置，“我们在沟沟里。”
宁南县专业扑火队失联了一晚的队员们终于有了消息，这让没有前往西昌的其他队员们都松了一口气，焦急地询问火情、是否需要支援等，但陈友冲没有再回应任何消息。直到上午10点，宁南县专业扑火队18名队员和当地向导遇难的消息得到确认。
4月2日，来自北京的森林火灾专家勘察了西昌市柳树桩的火场现场，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查看19名遇难的灭火英雄遇难地。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根据西昌官方的通报，此次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的起火点位于大营农场区域内，19名灭火英雄遇难的地方也在大营农场柳树桩定居点对面的山坡上。
蔡家沟水库位于泸山的西南角，上游新闻记者沿着水库旁一栋管理用房向上走不到5分钟，发现了西昌老年大学在事发后送来的挽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壮士英雄、一路走好！”，这些字和周围烧成了木炭的树木、草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几天前这里火势的猛烈。
上游新闻记者穿过一片烧焦的树林，顺着斜坡下到一道浅沟中，不时出现了包装还很新鲜的矿泉水瓶和废弃的橡胶手套。沿着浅沟向前走不远，看到更多的灭菌手套和白色纸袋、装载尸体检材的警用物证专用袋等。
山沟更深处，沟底散布着一顶完整的“森林消防”防护头盔，旁边还有一双部分已经熔化了的户外登山靴，一对金属制的水壶表面已经被大火烧成了原色，一把红色折叠伞上的“宁南县林业和草原局”文字格外刺眼。
▲4月2日，西昌市柳树桩火场，宁南县扑火队装备的急救包残骸。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上游新闻记者寻访发现，这里并不是宁南县扑火队最开始遭遇山火的地方。沿着约七十度的山沟沟壁向上攀爬，大概100米之后就会到一个山坡之上，山坡上有3个几乎被大火烧融化了的灭火鼓风机骨架，现场还遗留了西昌市公安局刑侦科技术室的现场勘验表的封面外壳，一个几乎被熔化了的对讲机残骸被用纸包装袋包裹着。就在这片承载了哀伤的山坡上，几个新鲜的烟头格外刺眼。
西昌市委书记李俊在新闻发布会上曾表示，宁南县扑火队一行人3月31日凌晨1时20分许遇风向突变而遇难。中国青年报的报道则显示，因风向突变出现飞火，导致宁南扑火队上山后原本安全的山下区域也起火，切断了扑火队的撤退路线。
柳树桩住户华伟曾参与了31日凌晨的火场救援，他作为第二批跟着宁南扑火队上山，但后因风力加大而紧急撤退，他推测宁南扑火队当天遭遇了至少7级以上的大风，“这里的植被原来是很茂密的，如果风是往山上吹的火不会过来，但如果风往人走的方向吹过来，火来了人只有往山坡下跳，他们跳下去再走点就没事了”。
华伟所说的“没事了”，是指在沟里发现遗物最多的地方不到一百米处，就有一口水井，“他们再往前走一点点，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了”。
扑火队队员遗体被发现时，都是面部朝下的防火姿势，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说，“这是最危急时的避险姿势，只有专业人员才会”。
▲4月2日，西昌市柳树桩火场，宁南县扑火队员遇难地，新鲜的烟头十分刺眼。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未排除人为原因起火
4月1日晚，凉山州公安局负责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调查的负责人表示，凉山州公安局已经牵头组成了调查组，四川省公安厅派出一名副厅长督导工作，四川省内多地森林公安都派员支援，全面、深入对经久乡森林火灾进行调查，“起火原因是一个重要方面”。
一位从事了多年森林火灾调查的四川省级专家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2019年造成了31位灭火英雄遇难的木里火灾，起火原因最后被确定为雷击起火。但此次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很可能是人为原因造成的。“去年起火的木里是原始森林，当时的气象记录里有雷雨情况，但今年西昌长时间没有下过雨了，而且火灾发生时间是下午两三点，没有任何雷击记录，自然原因造成的起火概率非常低，现在的大方向是人为原因。”
上游新闻记者在泸山脚下的经久乡马鞍山村采访时了解到，多位村民回忆说，此次山火前的3月29日，是传统上坟祭扫的吉日，村里半数以上家庭都曾上山上坟。马鞍山村村民李林认为，“我们这儿的管理还是很严，上去要在卡口登记之后才能上坟，不然逮到要罚款。”但李林表示，火灾发生的3月30日，没有见到有人上山上坟过，“更没有人带火进去了。”
从4月2日开始，四川当地组织的增援森林公安已经在被官方判定为起火点的柳树桩附近，挨家挨户进行排查，重点询问居民3月30日当天的行动轨迹、是否见到有人进山等。参与调查的民警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从起火点为核心往外查，挨家挨户的摸排找线索。”
陈滔是西昌市安哈镇的一名负责当地森林防火工作的护林员，他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当地的森林防火压力非常大，“就说上坟，我们这上坟和其他地方上坟完全不一样，进山不仅要全部登记，不管是不是上坟，都要检查，香烛钱纸这些都不允许带进去，火源一律寄存。”从事了多年护林工作的陈滔认为，尽管当地已经做出了“几乎100%的努力”，但泸山进出口多，“100%禁止居民上山确有难度，不好防范。”
截止记者发稿，西昌尚未公布经久乡森林火灾确切的起火原因。
西昌市公安局指挥部相关人士4月1日向上游新闻记者透露，火灾未排除人为因素，公安机关已展开调查，“不排除外来人员祭扫时带来了火源。”
▲4月2日，西昌火场的树木多为油脂含量较高的云南松、桉树等。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山火背后的树种替换
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发生后，应急管理部、国家林草局等多个部门都派员前往西昌，针对起火原因、派遣宁南专业扑火队进入火场等问题展开调查。除了西昌当地五个多月以来都处于无雨晴热的气候状况外，泸山特殊的植被类型也被专家认为是火势迅速扩大的重要原因。
上游新闻记者在西昌泸山多个过火现场发现，许多碗口粗的大树都被烧成了木炭，一片十多亩的山头最多仅有四五棵粗大乔木的残骸。树木残骸显示，这些树木都是油脂非常丰富的类型，已经过火的树木上还有明显的油脂痕迹。
四川省林业和草原调查规划院副总工程师、四川省森林草原防灭火指挥部专家组成员刘波告诉上游新闻记者，这些都是人工播种的云南松。
公开资料显示，近50年来，西昌市周边因工农业发展，当地原有植被破坏巨大，水土流失、生态平衡等问题凸显。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林业部门开始在西昌市东西河流域实施了飞机播种造林，造林面积达到4.43万公顷，凉山州境内的飞播林是目前世界上飞机播种造林最连片、最成功的林区之一，林区植被则以云南松、桉树、栎树等为主。西昌一带大规模实施植树造林，树种主要是云南松。
4月1日，刘波在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前线指挥部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凉山州境内的飞播林主要树种是云南松，松节油含量高，燃点低，加之最近天气干燥，遇到火星就有可能燃烧，“加上近十多年来封山育林，林区内积存了较大的可燃物，有了火源之后就会迅速燃烧。”
从小就在安哈镇长大的陈滔告诉上游新闻记者，经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多次“烧了种、种了烧”的循环之后，泸山和周围的林地中基本已经很少有小时候常见的阔叶树了，“现在基本都是松树了，进去林子都是厚厚的一层叶子，我们小时候还都是大叶子树，从来没有累积这么厚的。”
四川日报报道称，中科院山地所研究员张远彬研究发现，根据现有的资料和部分地区残存林相研判，1970年代四川攀西地区大部分都曾以常绿阔叶林为主，并非云南松等针叶林为主的林相（森林的外形）。张远彬的研究还发现，目前包括西昌在内的攀西地区，林下可燃物每公顷的堆积量是50吨，是国际公认易发生特大森林火灾临界值的两倍。
▲4月1日，西昌泸山邛海自来水厂路段，山火一度逼近国道。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森林大火需要科学扑救
森林消防专家、中国消防救援学院森林防灭火教研室主任白夜教授在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们和国外相比，从来都没有讨论过救不救山火，从来都是讨论怎么救山火、怎么科学地救山火，我国的态度是积极扑救，不能说有消防人员遇难，这个火就不该救，这是不科学的。”
白夜称，国内外失控的森林大火均是由小火在恶劣天气影响下发展而来，初发火处置不当酿成大灾，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必须将火情控制在初发状态，实现早救、快救、科学救的目标。
4月5日，西昌市委常委、统战部长、泸山正面森林草原灭火前线指挥部指挥长刘光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西昌发生森林火灾后，指挥部根据风向、山势、火情等因素，将着火点分成几大区域，调派宁南县专业扑火队到相应扑火点是集体决定的，并且听取了专业人士的意见。对于为何会选择在凌晨时分安排宁南县扑火队队员上山，刘光宇仅回应称是力量的调配，“对于此次火灾导致扑火人员遇难，已经有国家和省级相关部门在核查，一定会给社会一个交代。”
对于19名扑火英雄遇难的原因，作为森林消防专家的白夜教授认为应该彻底查清，“起火原因（调查）是一个方面，但指挥员、扑火队员在什么样的地形、植被、气候条件下作战，造成了19人遇难，最后要形成一个报告。”
▲3月31日，西昌当地市民自发送别19名遇难英雄。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白夜表示，相关方面将会对时隔一年之后为什么会再次出现扑火队员的群死群伤进行调查，并及时对社会公布。
4月2日，白夜和相关方面负责人前往19名灭火英雄遇难地进行实地勘察，他此前曾对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作出判断，“是特殊的地形、植被和风向，导致了火势突变，人员躲闪不及时，造成了人员的伤亡。”
白夜认为，森林火灾造成救援人员群死群伤的主要原因是火行为突变——包括燃烧方向突然改变、林火蔓延速度突然增加、林火强度突然加大，特别是高能量特殊火行为的产生例如飞火、火旋风、轰燃等，容易造成人员伤亡，“去年死了31人，今年又死了19人，这是要给出一个交代。”。
（应采访对象要求，华伟、李林、陈滔为化名）
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