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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火锅城》丨罗学蓬:乡下来的大堂领班
2024-07-11 06:32:47 来源:《太空火锅城》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乡下来的大堂领班

文/罗学蓬

9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本已凉爽不少,不料“秋老虎”一露脸儿,叮肉咬背,热不可挡,重庆城仍像座熊熊燃烧的大火炉。

虽这般,重庆人吃火锅的兴头仍是不减。

且说这日傍晚时分,太空火锅城生意一如既往地兴隆,二楼雅座间已全部客满,楼下大堂也有了八九成顾客。大堂领班袁素芳指挥着十来个身穿银白色工作裙的服务员,游鱼般穿梭在人头攒动的顾客中间,精心地服侍着每一位顾客。

“素芳姐!”雅座的服务员小罗急急从不锈钢旋梯上下来,低声对素芳说道:“古小姐叫我来请你上楼去帮忙应付一下,火星雅座厅的一班顾客想见见你。”

“哦,他们是干啥子的?”素芳问。

“作家、记者,唔,还有电视台的导演、编剧……素芳姐,你好了不起哟,刚才他们一进大厅,就全让你给镇住了!”

让人恭维,毕竟是桩愉快的事,素芳莞尔一笑,端上一小杯红葡萄酒,随着小罗款款上了旋梯。此类事情,素芳可以说是应付自如,她去广州跑过两年滩,见识过三教九流中的人物,和不少摇笔杆子的人也打过交道。这些文化人似乎都得了一种通病,见不得漂亮的姑娘,见了,连哑巴也突然变得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总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笼子里向游客献媚开屏的孔雀。在店里,这也是一种必不可少而且丝毫不令她讨厌的生活。男人的眼睛犹如一杆秤,一个女人有几斤几两重,看看他们的眼珠子就全清楚了。

袁素芳弱人一头是个乡下女子,强人一头是个美人坯子,不论过去在乡下,还是如今在城里,众人都说她长得乖。她那脸蛋、肤色、眉眼、身段,让人怎么看怎么好。尤其是那一颗让姑娘们羡慕得不行的梅花痣,在两叶柳眉间黑黑亮亮灵灵秀秀地闪,就更给她添了妩媚,添了俊美,添了十分的秀丽与光影。再加上她待人和气又恭敬,一与人说话脸上两个酒窝里便先盛满了甜蜜蜜的笑,这就引得众人都宠着她。尤其是男人,见了她那笑的模样,就觉得这浮躁的世界亮堂温柔起来。于是,总想着应该给这姑娘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

袁素芳这么一个乡下女子,经野狼引荐进店后不足一年,便扶摇直上成为领班,靠啥子?一靠脸蛋,那是爹妈给的;二靠本事,那是自己练的。

火星厅布置得豪华典雅,木砖镶嵌的地面打上蜡,光滑而且给人一种凉爽感。两盆叶片肥硕色泽碧翠的龟背竹,让人感到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由繁多的小星型灯组合成的巨型顶灯,犹如一朵倒垂的芙蓉花,那无数盏小星型灯的光柱交错生辉,全部采用白色冷光源,使人感到舒适爽快。

“各位先生,”小罗毕恭毕敬、笑容可掬地向顾客们介绍,“这位,就是我们太空火锅城的大堂领班袁素芳小姐。”

顿时,一双双眼睛全凝在素芳脸上。

素芳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能够在太空火锅城见到我市文化界的名人,我非常荣幸。”素芳将酒杯一举,“请,我先敬各位先生一杯。”

客人们全都举杯站了起来。

“袁小姐,”一位领头模样的人说道,“你的美貌和风度令我们大饱眼福,太空火锅城有你这样出色的小姐,一定会财源茂盛,生意兴隆。”

“谢谢,谢谢。”素芳以杯致礼,“我也希望今后能经常在我店看到各位先生潇洒的身影,听到各位先生高雅的谈笑声。”

觥筹交错,笑声四起……

素芳应酬完毕,正欲下楼,蓦然瞥见一个身影,她在旋梯上呆住了!

店堂门口,走进一个身着皱巴巴西装,光脚片上穿着双塑料凉鞋的农村壮汉。

素芳瞳孔发直、脸色发白……天呐,咋个会是他?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

而那个汉子显然已经看见她了,喜滋滋地叫了起来:“哎呀,袁素芳,你让我吴通海找得好苦哟!”

语出惊人,瞠目结舌!

10

卫鸣皱着眉头走过来,问素芳:“他是你啥子人?”

“他是……”素芳支支吾吾地应道,“他是双江场来的,我的一个远房表哥。”

“素芳!”吴通海大惊。

“卫经理,我陪我表哥出去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素芳赶紧打断吴通海的话,推着他往门口走去。

“出去做啥子?我不走……素芳,我是专门来接……哎哟!”

素芳急中生智,在他背上掐了一把,嘴上却软软地说:“小心,地板滑得很。”

卫鸣分明看出了素芳的失态,他阴沉着脸,目光久久盯着这一男一女的背影。

一出大门,吴通海便火气冲天地吼开了:“袁素芳,你搞啥子鬼名堂?我是你男人,你咋个跟那眼镜说我是你表哥?妈哟,表哥不算,还是个远房的!”

“通海,你是个跑滩匠,莫非还懂不起么?有些事,说不得的,像我们这种乡坝头出来的女人,本身就低人一头,要再让他们晓得是嫁过人的,身价儿就更低了。”

吴通海琢磨这话,着实有几分道理,更令他放心的是,这话里明摆着素芳并没有否认她是他吴通海的婆娘。一年没见面了,得着这句话,够了。于是,满天乌云吹散,吴通海以一种丈夫对妻子的口气说道:“素芳,我今天来重庆找你,幸亏在菜园坝馆子头帮丘二的麦娃告诉我,说你在太空火锅城当上了大堂领班,我初时还不信哩,一见,信了!”

素芳此时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慌忙道:“通海,你看见了,店里正忙,店规也严得很,耽搁久了,要扣钱的。这样好不好,等晚上打了烊,你再来找我?”

“哈……”吴通海一见她着急的样子,竟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一把抓住素芳的手,得意洋洋地说道:“素芳呀素芳,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吴通海还是以前那个一身臭汗的下力汉,乡巴佬么?你要晓得了我眼下的情况,保准你睡着了都会笑醒。你男人在外面拳打脚踢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找到了一条挣大钱的路子了!”

这话,听得袁素芳一惊一怔。

“你究竟在干啥子?犯法的事,干不得哟!”

“笑话!血盆里捞钱,我还没那胆子。我干啥子?你一看,就晓得了。”说罢,吴通海像变戏法似地从挎包里掏出两张彩色大相片让素芳看。

一张相片上,一笼笼的豇豆架上挂满了无数根白生生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豇豆,吴通海笑容满面地站在旁边,手里举着那根豇豆,一头高过头顶,一头拖到地面,下面还有文字说明:看,豇豆比人高!另一张相片上,并排吊着两根豇豆,一根特长,一根特短,文字写着:美国科学院培育出的阿波罗豇豆比本地豇豆长七倍!

“美国豇豆!你去哪里弄的种子?”

“看看,连你也相信了么。这是啥子美国豇豆,把本地豇豆连起来,往架子上一挂,就成了“阿波罗”了。现在这世道,用洋花椒麻外国人,容易得很。我在云南、贵州乡下赶溜子场,才干了三个月,赚了多少?”

吴通海拍拍挎包,“五千多呢。有了这宝贝,要不了一年,我们就大发了。”

吴通海正说得起劲,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在他身边戛然停下了。骑车的人腿一蹁,站到了地上。

素芳一见是野狼,顿时方寸大乱,心中暗叫:“冤家咋个全都来齐了?”

来人揭掉头盔,吴通海见是一个三十六七岁,长着满头卷发,身材瘦削,显得精明干练的男人。他正讶然,不料这人也亲热地向着素芳说起话来。

“素芳,我正想到店里去找你哩。今晚上,菲律宾滚石乐队在扬子江饭店演出,演两场,我把第二场的票已经买好了,打烊后,我来接你。”

吴通海一听这话,陡然炸了,鼓眼喝道:“嗨!你是她的啥子人?”

野狼被这貌不惊人的汉子猛一吼,惊奇地看着素芳:“这是哪个?咋个说起话来像吃了炸药?”

素芳只好掩饰下去:“他是我远房的表哥,来找我借点钱做生意。呃,表哥,这位,是我们店请的高级调味师。”

野狼暧昧地笑了:“表哥,嘿嘿,在外人面前,你不也常常介绍我是你表哥么?”

这话,连傻子也听得出名堂,把吴通海,气得发蒙。

事已至此,素芳只好豁出去了,“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吴通海。”

吴通海拉住素芳的手就往店里拖:“走,收拾东西,马上跟我回双江场,这重庆城,不是你这种婆娘待的地方!”

11

素芳用力甩开吴通海的手,欲怒又止,咽下口气说道:“我和老板签了合同的,又不是赶溜溜场,咋能说走就走!”

野狼掏出支“三五”叼在嘴上,傲然蔑视着吴通海,不置一词。

吴通海深怀敌意地瞥了一眼野狼,暴躁地说:“不走,待在这城里,凶险!”

“你莫逼我,有啥话,晚上再说。”

“不行!我要你马上跟我回双江场!”

素芳看见卫鸣站在店门厅处,正向这儿张望,急了:“吴通海,你今天硬要安起心来逼我,我袁素芳也就……认不得人了!”

这话,犹似一串惊雷实实地砸在吴通海脑壳上。

素芳撇下他,大步向店里走去。

野狼把手中的“三五”往地上一扔,跨上摩托,也潇潇洒洒地走了。

剩下个吴通海,脸儿一苦,双手抱着脑壳蹲到了地上……

这一晚,素芳强打精神,照料着大堂的生意,心里却烦躁得厉害。老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针对这一天,素芳早已和野狼商量好了对策,可眼下吴通海突然而至,还是让她害怕得不行。

四年前,吴通海那在县城里当包工头的姨父组织一帮民工去广州,靠吴通海帮忙,她也去了,留在队里给民工们煮饭。她和吴通海是一个村的,两人的关系便比旁的人来得亲热些,加之吴通海人不丑,脑瓜子灵光,处处想着法儿讨她的好,日子久了,两人便住到了一起。两年后,他们这帮人全被当作盲流赶回了四川,两人正筹备着办喜事,吴通海的姨父又在云南“网”上了活路,让他也跟着去。临走前,两人匆匆办了酒,请了客,收了礼,拜了堂,在众人眼里,这就是铁打的婚姻了,唯独缺了一张结婚证。这种事,在乡下太普遍了,乡下人历来看重的是结婚酒,至于结婚证,如今办起来也太麻烦。先得写“计生”保证书,双方签字画押,再到卫生院脱了裤儿让人检查,末了,还得去乡公所大院里点头哈腰,撒糖敬烟,结个婚,像早些年领救济粮一样。再说,等吴通海挣了大钱回来,再去补办一张,不就了事了。

吴通海前脚一走,素芳就托人介绍,去成渝公路边卖酸菜鱼的个体饭馆里当上了女丘二。当上女丘二后她才知道,这些路边店的女丘二不仅卖酸菜鱼,还暗地里向过往的司机和客商推销自己。起初,她还抹不下脸,气得老板差点辞了她,可后来,一个骑着辆“野狼 -125”摩托的重庆人却让她动了心。野狼进店过夜,三名女丘二争着邀宠,可野狼却偏偏看上了把他晾在一旁的素芳。他对素芳说,你这副模样,窝在这路边店里浪费了,只要你跟我好,我就带你去重庆大饭馆里挣大钱。一番话,说得素芳粉脸飞红,心神大乱,也就泼出胆来把“血本”赔了进去。次日清晨,她便抱着野狼的腰杆,让摩托把她带进了城。野狼确实是一个能人,他兼着好几家大火锅店的调味师,一句话,便让她进了“太空”,在她身上花起钱来像打水漂。野狼还对她发誓,要把老婆离了娶她,还要办一个比“太空”更大更豪华的火锅店,让素芳来当老板……如今展现在素芳面前的,是一条撒满金光的大道。她怎么舍得丢掉她用“血本”换来的这一切,跟着吴通海重回长江边上那又脏又破的双江场?可是,眼下她该怎么办?吴通海就在门外,当面撕破脸,她不忍心,也没那勇气,毕竟,他还把自己当做她的女人,他千里迢迢奔来重庆,不就为了她袁素芳么?

打烊后,她换了身素色一点的衣服,取下耳环、项链,匆匆出了店门。

吴通海一见她的面,忽地从街沿边站了起来,那眼神流露出担忧。

素芳心中猛一揪扯……这一刻,她陡然想起了他过去待她的许许多多的好处。

她轻声说:“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

吴通海像个听话的大孩子一样,乖乖地跟着她向前走去。清冷寂寥的大街上,晃动着他俩若即若离的身影。远远近近,山上山下,万点灯火正在迷蒙的夜色中闪烁跳荡……

12

拐进一条小街,不远处便是一家小旅馆。

快到门口,素芳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通海,有件事,我也不想再瞒你。”

“莫说了,我也算是个一踩九头翘的人,还能看不出名堂!”吴通海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明白了,也好。”素芳鼓足勇气说道,“反正,我这辈子,是再不回双江场了。”

“要跟我离婚?”

“不是离婚,当初没办结婚证,依法律讲,我两个从来就没结过婚。”

吴通海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这么说,我姓吴的反倒成了是个‘歪’货了!”

“嘿,夜半更深的,你莫吼嘛!”

“莫吼,妈哟!我倒想问问,你为啥要离开我?那重庆崽儿一副排骨样,比我强?”

“不,他长相不如你。”

“他有钱,我穷?”

“这……不单是个钱的问题。”

“这才怪了!一不图人,二不图钱,你究竟图个啥?”

“我说穿了,你也不用怄气,是我袁素芳变了,我再也不愿做个一辈子受苦受累的农村婆娘了。”素芳不顾一切地把心里话倒了出来。

“农村人有啥不好?你只要跟我回双江场,我在场上买家铺面,开个馆子,我跑摊卖豇豆种,你留在屋头当老板。”

说话声把旅馆的服务员引了出来。

“两位客人,要住店么?”

两人住了声,跟着服务员走进去。

吴通海拿出钱来,说:“开个双人间。”

服务员看看他俩,狡黠地一笑,说:“对不起,要结婚证。”

吴通海抽出一张“老人头”往他手上一塞:“这个行么?”

服务员高兴了:“当然行,当然行。”他拿起钥匙递给吴通海,殷勤地说,“住楼下,12号,角角头……嘿嘿,凉快些。”

素芳踟蹰不前:“通海,我还是回店去住。”

吴通海一扭头:“你不是还要跟我商量事情么?怕我吃了你?哼,你说的,我还没点头哩。”

无奈,素芳只好跟他进了房间。

吴通海把门一关,素芳陡然感到一阵紧张,赶紧说道:“通海,我两个毕竟好过一场,你只要不板不跳地跟我分手,明天中午前,我给你送一万块钱来。”

吴通海身子一震,瞠目结舌。

“这一万加上你卖豇豆种挣的钱,回到双江场开饭馆、娶媳妇全都够了。”

“一万?这么漂亮的女人就一万,你也太把你贱卖了。”

素芳咬咬牙:“你要闹,要拗价,我人飞了不说,你一分钱都得不到。”

吴通海“啪”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当初没办结婚证,算我憨,让你占了先。我也想穿了,长痛不如短痛,你给我一万五,我明天就走!”

素芳心中一块石头“咚”地落了地,这数比野狼同意出的价低了一半。

“那好,明早我拿钱来见你。”说罢,她转身便去开门。

“呃,你莫走嘛,这么久的夫妻都做过来了,你还在乎这一夜。”吴通海上前搂住素芳,顺手关了灯。

突地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吴通海恼怒地问。

“公安局的,查号。”

趁吴通海去开门,素芳赶紧拉亮电灯。

门一开,吴通海一怔:“你崽儿,原来在打我们的吊线!”

野狼双手抄在胸前,冷冷地说:“你龟儿屙尿撸鼻子,两头都想捏到嗦!”头一扭,“素芳,走!”

“喂喂!”吴通海追出门,“钱的事……”

素芳丢下最后一句话:“你放心,明天一早就给你送来!”

吴通海转身回到房里,他拉灭灯,把自己罩在一团黑暗之中,他心惊肉跳地想到了那笔钱,一万五,那是多大的一个数字啊!可是,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泪水像曲蟮(编者注:方言,蚯蚓)似的爬出眼眶,流进嘴里,好苦,好涩……

(罗学蓬,长期工作生活于重庆江津,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便活跃于中国文坛)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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