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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宋庆华:刑警感(短篇小说)
2024-02-25 06:34:52 来源:《啄木鸟》

刑警感(短篇小说)

文/宋庆华

1

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选择也是一种考验。

当时,吴刚已经端上了铁饭碗,响当当的国企工人。在那个国家计划一切的年代,流行一个尺度看人、一个主流标准衡量社会,国企工人绝对是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业。计划包揽了你的一生,从吃喝拉撒到工资、住房、子女入学,到你自己以工代干、获得荣誉、提拔、退休,最后被推进殡仪馆。相比大集体、街道乡镇企业的工人,优越感显而易见。就算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国企工人面前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时的公务员没什么特权,工资和福利也没国企工人高,哪怕是警察,在老百姓眼中的形象也不过手抱一摞户口本在街头巷尾溜达,与人不咸不淡搭讪几句,要么就是手里举一个马粪纸卷成的绿色圆筒,站在马路边冲行人喊“请走人行道”,蓝色警服穿在身上明显大一号,难得有几个穿出挺拔的身姿——电影里除外。

然而好景不长,平衡被彻底打破。高考恢复,大学校门敞开,全社会的年轻人都涌上了那条公平竞争的小道。铁饭碗被冷落了,那份藏在吴刚心底的优越感不复存在。吴刚虽心有不甘,但低头审视“腹中空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自己,只得再捧上书本吃“回头草”。可惜命运不济,上了一个又一个补习学校,熬更守夜攻读语数外,连续三年参考均名落孙山。

心灰意懒之际,身为厂子里技术骨干的父亲劝他:“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工人学好手艺一样吃香,老子干到八级钳工,干啥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非得要去考大学吃笔墨饭,考上怎么样?毕业又怎么样?还是得干活儿嘛。”

只有母亲最理解儿子的心情,悄声对他说:“我知道我儿的心气,我儿是个有志向有理想的人,选定了目标,轻易不会放弃。妈支持你。”

吴刚又开始了新的努力。第四次高考,不但榜上有名,而且同时收到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来自江南省师范学院,一份来自江南省公安学校。

这下,吴刚又开始纠结了。是上师范,做光荣的人民教师,还是进公安学校,当人民警察?家里人和朋友圈也形成两种意见,听上去两种意见都有道理。

父亲这回倒是不偏不倚:“当老师,干警察,都是技术活儿,要干好,必须要有匠人精神。”

母亲说:“这是关系你一辈子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过,这‘文革’刚结束,公检法刚恢复,目前社会最需要的就是公平正义,干警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啊。”

那时他正在看《福尔摩斯探案集》,是“文革”结束后第一批重新发行的中外名著,他约上几个同学轮流排队站了一通宵才买来的。侦探故事太吸引入了,他捧起来就放不下。其实,到底如何选择,他心里早就有数了。

公安学校的学习培训结束,吴刚被分配到江城市公安局江中区分局。报到那天,分局政治处将新警分成两组讲入警纪律。几个小警察私下议论,可能一组去派出所,一组去刑警队。吴刚暗自祈祷,但愿老天有眼,让他实现当刑警的梦想。

第二天一早,新警集中在分局礼堂,整整齐齐地坐好。两个组开始拉歌,这边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边唱《打靶归来》,一首接一首,声浪喧天,连天花板上吊着的日光灯管都震得微微晃荡。

礼堂大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蓝色警服、戴一副瑁玳框近视镜的中年人,几个工作人员纷纷立正敬礼。吴刚寻思,他应该就是分局领导了。果不其然,歌声戛然而止,中年人走上主席台,坐在正中位置,政治处负责人站起身:“请戈元立政委讲话,并宣布分配名单。”

戈元立的开场白别开生面:“你们厉害呀,你们会变戏法呀,昨天还是老百姓,今天穿上警服,就变成人民警察了。好呀,你们朝气蓬勃,你们就是江城公安的未来。当然,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知道吗?你们是‘文革’结束,恢复被砸烂的公检法之后第一批公开招录的人民警察,还都是高中毕业生。在江城警界,你们都算高级知识分子了……”

略带调侃又不失厚重的讲话,一下子吸引了这些新警。接下来,戈政委又语重心长地讲了许多,讲公安的传统和纪律,讲“生是公安人,死了埋进公安坟”那句当时公安民警最引以自豪的名言,直到把这群年轻人讲得血脉偾张。

最后宣布分配名单。听到自己被分配到刑警队,吴刚竟忍不住鼓起掌来。掌声突兀,周围人纷纷侧目。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两只手举在半空,表情尴尬。

台上的戈政委微微一笑:“哦,你就是吴刚。站起来让我看看,嗯,看你那个高兴劲,让你干刑警,如愿了?”

吴刚站得笔直,心里恨自己沉不住气,当着这么多人出洋相。

“如愿就好。不过我要提醒你,去了刑警队也许你要失望。刑警可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没那么多福尔摩斯,要干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懂吗?”

吴刚立正敬礼:“懂!”

“现在说懂还为时尚早。小伙子挺精神,也挺机灵,我记住你了。去了刑警队好好干,不然我可要拿你是问。坐下吧。”戈元立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第一批青年民警到了一线,以后分局一个季度开一次青年民警座谈会,交流一下工作体会。吴刚,到时候你要第一个发言。”

吴刚坐下了,但激动的心仍怦怦狂跳不止。

2

吴刚到刑警队上班没两天,手头的材料还没熟悉完,一起杀人抢劫大案发生,刑警队绝大部分人马都压了上去。

地处江城市中心牛角沱转盘边上的上清寺餐厅是一家国营大型餐饮企业。这天早上5点,天还没亮,前来上早班的厨师发现餐厅的侧门开着。摸索着来到夜间值班室,房门虚掩,拉亮电灯,只见五十多岁的值班女工斜靠在床上,头部血肉模糊。厨师立马报了案。

附近派出所民警快速赶到,封锁了现场。陆续来上班的餐厅上百名工作人员分别被调查,周围居民从买早点开始发现异常,案发的消息顿时传开,传播的过程中被夸大扭曲,说江城出了个杀人魔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至今,老一辈江城人提到上世纪80年代初发生的这桩案子,依然记忆犹新,都说:“知道知道,就在市委大院旁边的那个餐厅,很血腥,惊动中央呐……”

惊动中央倒是未必,但惊动了省市区三级公安机关的确是事实。吴刚摩拳擦掌,一心想着破大案建奇功,可刑警队领导宣布的专案名单里没有他这个新手,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也没有他师父——号称“老烟枪”的老侦查员杨子晴。

吴刚难免失望,发几句牢骚。杨子晴却稳如泰山,扔一支烟给他,再呷一口山城老沱茶:“刑警嘛,平生就干一件事,还愁没案破?”

“这可是大案呀,千载难逢,人家破了,就没咱的份儿了。”

杨子晴一口烟雾喷过来:“你都知道是大案,凶手不知道?这么容易就破了?没咱的份儿,你说没就没?小子,悠着点儿,等轮到你的时候,你在公安学校学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恐怕都不够用。”说着,扔过来一大沓材料,“该干吗干吗去。”

吴刚和他的两个师兄只得按捺住冲动,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当然,这并不能阻止吴刚千方百计打听破案的进展,甚至跟着复查现场的技术员去了解现场情况,自己在心里推演分析。书上不是说过嘛,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不出师父所料,案件侦破陷入僵局。据说在高层的案情分析会上,各路专家在对作案动机的认识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作案者在距离市委市政府不远的交通要道上作案,其目的是想在市民中扩大影响,有政治目的;另一派认为,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作案者的目的就是劫财。

吴刚和师兄弟议论此案,他倾向于第二派的观点。大师兄不同意他的意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二师兄在一旁幽幽地说:“谁都不是专案组成员,咸吃萝卜淡操心。”

师父听见了他们的争论,说:“我支持小吴的见解。看问题要抓住关键,分析案件更要抓住关键的关键,我认为这个贼是个盗窃惯犯,就是图财,可能在现场没找到钱财,恼羞成怒行凶杀人,或是被值班的女工发现,想杀人灭口。我估计,之前他曾经多次到现场踩过点。”

吴刚顿时激动了,给师父递烟点火:“师傅,您这见解高明啊,去给专案组说说。”

师父眼睛一瞪:“没规矩!”

第二天,好事来了。

吴刚心目中的“好事”就是破案,要破案,首先得发案。也是在牛角沱一带,离上清寺餐厅直线距离不足一千米的地方——江城公交公司的汽车维修厂食堂发生一起盗窃案,作案者撬门入室,盗走一万三千多元现金和七百多斤粮票。

刑警队长程文华顿时头大:“这年末岁首的,案子发得猛,队上没人啦,叫杨子晴带他几个徒弟上案。”又交代杨子晴说,“老烟枪,带好徒弟,做好案子的基础工作,能破则破,破不了就经营好,回头等我破了杀人案再专门研究。”

别看杨子晴平时跟徒弟摆谱,可在小他七八岁的程文华面前,除了偶尔嘀咕几句,多数时候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不是程文华比他官大——在刑警这个群体里,拿官职拿权力说事,只会被传为笑柄,唯有破案的本事才能让人心悦诚服。程文华是全省公安系统闻名的破案专家,“金牌队长”不是白叫的。

杨子晴带上三个徒弟,和现场勘查技术员一起挤上警队唯一的现场勘查车,那辆嘎斯老吉普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在响,半道儿上还熄了火。之前被队长呛了几句,他颇不服气,也想在徒弟面前挽回点儿面子,下车踹了轮胎一脚:“你们都明白队长那话的意思吗?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是不看好我们能破案的。大家把活儿做仔细点儿,咱得破得漂漂亮亮,让他没话说!”

老烟枪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他跟在技术员后面,把现场该看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了,还真在一扇被技术员遗漏了的窗户玻璃上发现了半枚新鲜指纹,在门、窗、抽屉处杂乱无章的各种撬压痕迹中发现了一个独特的扁平压痕。

破案如救火,也讲究个黄金时间,晚一分钟,破案难度就增加十分。勘查结束,老烟枪马上就定了几条侦查措施:一、立即让中心现场附近的几个派出所派人过来,布置排查工作;二、划定侦查范围,对嫌疑人进行刻画;三、由近及远发协查通报……

末了,他自信满满地说:“这案子我算定是两人所为,作案者就在附近‘蹿地皮’,搞到钱,他们得跑啊,粮票得变成现金啊。”

江城警察都知道,“蹿地皮”是就近作案的意思。现场附近一个派出所的所长质疑:“如果不是现场附近的人咋办,侦查方向错了,可就误事了。”

老烟枪听了也不发火:“这样吧,听我的,错了我负全责,排查出线索破了案,你们立功。”

侦查方案报给程文华,吴刚心里不免忐忑。这方案是师父口授的,形成书面材料的时候,他除了文字加工,还塞进去一些自己的想法。程文华看着方案半晌不说话,吴刚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抠出一支,壮着胆子递到程文华面前:“队长,我这烟差点儿意思,您凑合着抽。”

程文华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接过烟,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定睛看了看吴刚:“你小子以为我走神了,发根烟来提醒我,小聪明。”

吴刚惶恐:“不好意思,打断了队长的思路……”

程文华摆摆手打断他:“这方案我看行,就这么干。不过,我提醒大家两个事,一是人头的排查要细,千万马虎不得;二是要联系到上清寺餐厅杀人案,你们想想,两个案子地点相距不远,时间相距不远,前一个案子贼没搞到钱,后一个案子捞了一票,会溜的……嗯,我也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提醒大家多一个思路。”

这话师父也曾讲过,看来老刑警都有独到的东西,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那就要靠破案来证实了。

3

侦查工作刚开始,吴刚就被告了一状,甚至惊动了分局的戈元立政委。

戈元立一口就把责任担了下来:“这小子还是嫩了点儿,我的责任,没教好,我来跟他交流交流。不过你们也要担待点儿,老同志对新同志总得有点儿耐心。”

吴刚接到通知,说是分局政委召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原以为政委会狠狠剋他一顿,没想到政委和颜悦色:“怎么回事?说说。”

吴刚感激之余,也觉得委屈:“我去王家坡派出所检查人头排查工作,发现一个姓张的被户籍民警漏掉了。我给他讲,据了解,这个人长期收赃、倒卖粮票,应该是排查的重点人头。可那个老警察却对我吹胡子瞪眼,说该不该纳入重点,我比你清楚,用不着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我。我说我是代表专案组来的,对排查要负责任的。这下他火冒三丈,你少拿专案组来压我……还说了好多难听的。我挨了一顿骂,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把您也惊动了……”

戈元立示意吴刚坐下:“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你是对的,刑警就是要有点儿专业精神。但是,你也要注意说话方式。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刚来的时候,我给你们开过座谈会,会上我讲过,这是个特殊时期,‘文革’中被砸烂的公检法刚刚恢复,这些老同志都经历过磨难,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你们年轻人跟老同志打交道,要注意方式方法,要多磨合。”

吴刚还想说什么,戈元立挥挥手:“这事到此为止。记住我的话,你是年轻人,前面路还长,坎坷还多,注意体会,总结经验。”

分局领导说到此为止,吴刚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想到回到警队,竟然差点儿过不了这个坎。

“我们队上有个年轻人,刚来没几天就冲撞老民警,分局领导都找他谈了话,这还了得?”刑警队指导员冒睦邻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事,在周六的政治学习会上点了吴刚的名,“吴刚,你站起来,是不是有这回事?”

吴刚闻言,一下子懵了头。队里百十来号老老少少的目光都投向了他。队长程文华显然不知情:“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儿,你得问他。分局领导都过问了,他还想瞒着我们。”冒睦邻火冒三丈,“没规没矩的,我认为你这样的人就不适合干刑警,别说刑警,就是下到派出所恐怕都没人愿意接收。”

程文华看着吴刚:“到底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吴刚结结巴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程文华松了口气:“就这么个事啊。既然分局戈政委都说了到此为止,那就到此为止吧,回头我给派出所的同志解释解释。行了,吴刚,你坐下吧,这也是个教训,以后多注意。”

冒睦邻却不肯善罢甘休:“不行,影响这么恶劣,就这么让他过关啦?”

“年轻人刚入门,不懂得怎么尊重老同志,他不是也认识到错误了嘛。还有啊,现在正是案件高发期,我最担心的就是措施落实不到位,小吴这股认真劲儿,还是有点儿干刑警的样子。”

程文华一锤定音,冒睦邻不好再揪着不放:“吴刚,这个事,你必须作出深刻检讨,不然不算完!”

程文华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吴刚,指导员的话你听见没有,回头写个深刻检讨交上来。”

会后,杨子晴见吴刚情绪低落,伸出食指敲了敲他的脑袋:“多大事儿,至于吗?冒睦邻就这么个人,动不动上纲上线,还是‘文革’那一套,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当晚,吴刚彻夜难眠。以前自己太天真了,看来,这刑警队也挺复杂的。如果说入警时戈元立的讲话是他警察生涯的开篇第一课,那今天的遭遇就是他刑警之路的第一章。路是自己选择的,哪怕荆棘丛生,只要认准了,就要走到底,哪怕遍体鳞伤。

多年之后,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一句话:“没有在黑夜里椎心泣血思考过的人,不可以语人生。”

天一亮,吴刚就把这些不愉快统统抛在脑后,侦查任务那么紧,哪有工夫想这些?

王家坡派出所漏掉的那个人头叫张盛,三十六岁,未婚,成天游手好闲,干点儿偷鸡摸狗倒卖票证的勾当,有过收赃的违法记录,好几次被传唤到派出所,受了警告、罚款处理,但没治安拘留过,算不上有前科的违法犯罪人员,顶多就一街头混混儿,难怪户籍警没把他纳入视线。不过,在吴刚看来,也不能因此就排除张盛的嫌疑,说不定小的玩腻了,铤而走险玩把大的呢。

吴刚和大师兄分头下去调查,有人反映张盛好久不见人影,还有说他搞了一笔“大的”,到外地耍去了。听到汇报,杨子晴眼睛放光:“抓紧,想尽一切办法找人。”

可去哪儿找呢?如果这个张盛真的跑外地去了,他手里有大把的现金和全国粮票,还不满世界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恰好此时,解难题的人出现了。师徒几个正在厂里调查,王家坡派出所那个老户籍警带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来到厂保卫科办公室,进门就叫那家伙蹲下,然后对杨子晴说:“听说你们要找张盛,就是他,我给你们带来了。”又低头瞅了一眼蹲在门口的张盛,“这龟儿子满嘴跑火车,说是去了外地,结果跑沙坪坝串亲戚(江城的贼把贼道上的往来称为串亲戚)。”

真是冤家路窄。吴刚正与厂保卫科干事李红卫研究一个线索,瞅见老户籍警进门——就是他给自己奏了一本,不得已在全队作检讨。当然,吴刚不能冲人家老民警发脾气,干脆一脚踢在张盛的屁股上。张盛哭爹叫娘:“警察打人啊,我啥事没干呀……”

“啥事没干你跑什么?”吴刚故意说得很大声。

杨子晴能看不出他什么心思?“小吴,你到处找张盛,老蒋给你找来了,你得感谢人家呀。”

吴刚本来一肚子不高兴,经师父这么一提醒,反应过来了。对啊,人家虽然冲自己发过脾气,可眼下不是把人给你带来了吗?说明人家还是承认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以工作为重,反而是自己的格局小了。他撇下张盛,几步跨到老民警跟前,毕恭毕敬递上一支烟,又给点上火:“老蒋……哦,蒋老师,谢谢您!”

老蒋仍没消气:“谢我什么,户籍嘛,又不会搞侦查,不做这些做什么嘛。”

吴刚无言以对,又给杨子晴递烟,求助的眼神也递了过去。杨子晴一句话就给他解了围:“老蒋啊,等我们破了案子,请你喝大酒,抽大中华!”

“那敢情好,我等着。”老蒋终于有了笑模样,“好啦,人交给你了,我回派出所了,今天我还值班。”

杨子晴冲吴刚使眼色,让他去送送。吴刚颠颠儿追到楼下,看着前面老蒋的背影,又有点儿不知道如何开口。老蒋突然回过身:“刚子,老子虽然对你有气,可看好你做事认真的劲儿。张盛滑得像条泥鳅,你审他之前可得做点儿准备,条条路都给他堵死,不然他不会实话实说的。”

吴刚这会儿只剩下了感动:“蒋老师,之前是我不懂事……”

老蒋挥挥手:“什么都别说了。连戈元立都帮你说话,说明你小子不简单。别送了,回去吧,好好审那狗日的,审对了路数,我看有戏。”说完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说,“我可是一句都没问他案子的事。”

望着老蒋显得略有些臃肿拖沓的背影,吴刚的心灵再次被震撼,这警察队伍里,你不能小看任何一个人。吴刚骂自己:简直是狗眼看人低!

4

杨子晴把审张盛的任务交给了吴刚和李红卫。

“怎么审?”吴刚问李红卫。

“你是警察,听你的。”

李红卫说的是实情。他比吴刚长十来岁,干单位保卫工作好几年了,经验是有的。可保卫干部只能协助公安办案,吴刚虽是个新警,哪怕经验再差也是个警察,这是个执法身份问题,与水平无关。

吴刚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其实心里发憷,毕竟是第一次面对面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他可不能掉链子。杨子晴带着两个师兄查线索去了,临走轻飘飘说了一句:“抓紧把张盛这事办结了。”这话可以理解为对吴刚的信任,让他单独办案了嘛;也可以理解为他不看重张盛这条线索,但派出所把人都给你送来了,不问清楚是交不了账的。

吴刚心里也打鼓:张盛倒卖粮票不假,可他手上的粮票与本案的粮票有无联系,这才是关键,才能通过粮票的来源追查出本案的作案者。

再次与李红卫商量片刻,他俩把张盛叫进办公室,咔嚓一下就给他戴上锃亮的钢铐。张盛吓了一跳,惊叫:“干什么?为什么铐我?蒋户籍就叫我来了解一下情况,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啊。”

吴刚爱答不理:“干没干,等会儿到局里去说。”

“啊,还要去公安局?”张盛大惊失色。

去往公安分局的一路上,张盛没话找话,吴刚和李红卫根本不搭理他。

到了分局,吴刚问张盛:“知道这儿是哪儿?”

“分局刑警队……”

“刑警队是干啥的?”

“破案呗。”

“知道就好,进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想好了咱们再谈。”吴刚把他推进了黑咕隆咚的留置室。

冬天的夜来得早,吴刚和李红卫从分局对面巷子里的小餐馆吃完晚饭出来,马路上的灯都亮了,有着急的商家门口已经挂起喜迎春节的大红灯笼,给人来人往的街头平添了几分喜庆闹热。他俩心里压着案子,没心思看街景,径直回了分局。把张盛从留置室里押出来,再把打包回来的一盒米饭和一盒回锅肉往他面前一放:“先说你的问题,还是先吃饭?”

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张盛忍不住直吞口水:“吃,当然是先吃,什么事有吃饭事大呀。”

“行,咱说好了,先吃后说,吃吧。”

张盛听得这话,脑袋一下子埋进了饭盒,稀里哗啦风卷残云,一会儿两个饭盒就空了。

“怎么样,吃饱了没,孙猴子?”

张盛一脸惊愕:“你叫我孙猴子?你也在道上混?”

吴刚不以为然:“别大惊小怪的,警察和贼不在一条道上混在哪里混?说你的事。”

张盛变脸:“你这是给我下套呢?别诈唬我,我什么事儿都没干。”

“你这崽儿不耿直,说好吃了就说,回锅肉吃了就不认账了?”

“我真的没事啊……”

砰的一声,吴刚一掌击在桌上,声色俱厉:“没事?没事会传你到局子?会给你上铐子?”

张盛浑身一哆嗦,但依旧强作镇定:“是你们叫我来的,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往下再问,他干脆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只是小眼珠转个不停。

吴刚掏出一包“嘉陵江”扔在桌上,自己抠一支点燃,悠悠吐了几个烟圈,又扔给李红卫一支。李红卫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在桌面上磕,又拿到鼻尖下颠过来倒过去地嗅,然后才划火点燃。

张盛也是一杆老烟枪,哪里经得住这般诱惑,双手举着铐子合掌作揖:“政府,公安,大哥,我也来一支嘛,行不?”

吴刚断然拒绝:“不吃饭会死人,不抽烟死不了。”

“会,会的,”张盛点头如鸡啄米,“我每天两包烟,没钱就用粮票换,饿肚皮也要抽啊……”

吴刚不理他,抽着烟去了走廊。外面大街上早已灯暗人稀,再看分局院内,除了主楼的值班室,就是自己所在的办公室灯光雪亮。一阵寒风从窗外涌进来,他打了个冷战。都说刑警风光,这寒夜里的辛劳又有谁知道?

回到屋里,李红卫正使劲抽烟,张盛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李红卫冲他眨眼,意思是这家伙可能没事儿,不然,怎么能睡得着?吴刚心里也没底,都不看好这条线索,就我扭住不放,难道我错了?

可他心有不甘,就算张盛与此案无涉,也得查清他手里大把粮票的来路。

他径直走到墙角,拎起平时健身用的两只各十五公斤的大哑铃,随手举了几个,突然把一个哑铃扔到地上。夜深人静,这么的大家伙扔到地上,简直天崩地裂。张盛吓醒了,睁开蒙眬的睡眼,看见吴刚手里挥舞着一个大号哑铃,那架势就要冲自己砸过来了,顿时心胆俱裂,身体出溜到地上:“大爷,饶命啊,我说,我说还不行……”

这一幕吴刚也没料到,歪打正着。但他不动声色,继续玩着手里的哑铃。“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盛爬起来,重新坐回椅子上,仍然惊魂未定:“说……什么?”

“又装蒜?”吴刚放下哑铃,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沓粮票,像扑克牌一样捻开,“这是什么?”

“粮票啊。”

“什么粮票?”

“全国粮票啊。”

“呵,你还认识啊?知道从哪儿来的吗?”

“不知道。”张盛连连摇头,眼珠子也在晃荡,“你的粮票,我怎么知道你从哪儿来的?”

“还装?现在我明确告诉你,这些粮票是从曾驼背手里缴的,曾驼背说他是从你手里买的。”

“曾驼背?”张盛疑惑。

“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吗?还要我把曾驼背给你叫来?”

桌上摆放粮票的位置距张盛有五六米远,他伸长脖子想凑近了看清楚点,可吴刚故意把粮票收起来锁进了抽屉。“你手里握着这么大一把粮票,不说清楚走得出局子吗?抓紧时间啊,材料我是给你准备好了,说了,从宽处理,不说,咱们就换个地方再说。”

“换个地方?”不用说,就是看守所了。张盛慌了神,“好好,我说,是唐生,他说他是从一个襄樊来的粮票贩子手里买的,也只赚了一点儿差价。”

“唐生?哪个唐生?”

吴刚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至少不像经常在江中区“蹿地皮”的。张盛也意识到说漏了嘴,想改口:“我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怎么做这么大一笔买卖?你蒙谁呀?”

张盛答非所问:“唐生早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李五一在江城。”

“李五一就是给你牵线的人?”

“对对对。”张盛连连点头,“我什么都招了,给支烟抽嘛。”

李红卫把烟点燃递给他,张盛铆足劲儿吸了好几口。吴刚注意到,他并没有卸掉包袱后的轻松,反倒多了一丝刻意遮掩什么的紧张。把笔录拿给张盛签字的时候,吴刚用红色印泥将他的十个指印捺在了笔录纸的空白处。

5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夜灯还没熄,杨子晴和两个徒弟回到了办公室。见吴刚、李红卫裹着棉大衣蜷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说话立马压低了嗓门,手脚也放轻了。

吴刚还是被惊醒了,立刻掀开棉大衣坐起身,跟师父汇报了昨晚张盛交代的情况。杨子晴满意地点点头:“咱们这专案组前呼后拥就五条好汉,这么大的案子办成这样,进展神速啊。”

并不是杨子晴夸张,上世纪80年代,万元户可是稀罕人物,发一个万元大案,属于特大案件。只是警力紧张,抽不出更多的警员,师徒四个人办案,外加李红卫协助,这专案组的规模也不算小了。

杨子晴招呼大家去食堂吃饭,顺便凑凑情况。时辰还早,食堂没其他人,几个人围坐在杨子晴身边,把稀饭、馒头、咸菜吃得有滋有味。李红卫问吴刚:“那个曾驼背是个粮票贩子不假,可你怎么知道他买了张盛的粮票?”

其他人都知道曾驼背是杨子晴用了多年的线人,但不能跟李红卫明说。吴刚只有笑而不语。大师兄金龙故作深沉:“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师弟啊,你那一沓粮票,还是全国粮票,哪里来的呀?是不是当工人比咱这当兵的‘吃皮’呀?”

金龙是退伍军人。“吃皮”是江城土话,偷偷摸摸捞好处的意思。吴刚有点儿不要意思:“我都二十五了,连女朋友都不见影,老妈给我准备结婚办席用的,好几百斤呐。”

众人的笑声让早晨冷清的食堂升起一股热浪。

杨子晴拍板,把追踪唐生的下落放在第一位,其他基础工作也不放手。很快,协查通报发出去了,重点指向湖北襄樊地区。

事有凑巧,不出三天,专案组接到襄樊市公安局刑警队的电话,说他们抓了一个流窜盗窃犯,拒不交代身份,但满口的江城土话,估计是江城人。此人的案子不大,撬门进入工棚,偷走两包香烟和一条裤子,但在其住宿的旅店房间内发现了一包作案工具,包括三把启子。人家还特意强调,是平头启子。

这个情况层层汇报上去,头头儿们对此不大感兴趣,勉强同意去襄樊接人。吴刚毛遂自荐,但专案组人手太少,杨子晴只能让李红卫陪他一起去了。

开往襄樊的绿皮火车需要十六七个小时才能到达,他们连夜出发。虽然坐的是夜车,还是卧铺,吴刚却一刻都没睡着,太兴奋了。一干上刑警就遇上大案,一上案就查获线索,生平第一次走出江城,还是以警察身份出公差……然而因为任务在身,他心里装的更多的是疑惑与设想:襄樊刑警抓的人是不是唐生?即便是唐生,跟本案是否有关?

临行前,程文华和杨子晴分别交代,却又不谋而合。他们让他抵达襄樊后提了唐生就走,什么都别问,回江城再审不迟,安全回来就是胜利。也许他们就是这意思,也许看得更重。在吴刚来说,当然希望唐生就是本案的案犯,甚至是上清寺餐厅杀人案的真凶,自己押着这家伙回到江城,该是何等风光啊……

到襄樊已是半晌午,直接找到看守所,对方说:“幸亏你们来了,那小子死活不说真实身份,还成天闹闹嚷嚷,让我们放人,不然他就自杀。我们怕出事,只好给他脚镣手铐一起上。”

不一会儿,两个民警押着一个精瘦的高个子走进办公室。看守民警说:“14号,你老家来人了。”

那家伙一愣,眯起眼打量吴刚和李红卫,满脸不屑的神情。

“啷个了嘛,连江城老乡都认不到了?”吴刚用地道的江城土话问他。

“啊,你们……江城警察?”那家伙顿时腿软,旁边两个警察夹住他的胳臂朝上一提,他才没一屁股坐地上。

“呵呵,江城警察,看不出来,还听不出来迈?”

那家伙垂头丧气:“不摆了,不摆了,老子跑了弄格久弄格远,你们都找来了……我说,上清寺汽车厂那个案子是我作的,一万多块钱,几百斤粮票,老子全部招了。”

对方突然招供,吴刚既惊又喜。他和李红卫交换了一下眼神,吴刚的意思是我没问案啊,是他自己要吐啊;李红卫的意思是他要吐就吐呗,吐得越多越好。

达成一致意见,吴刚一拳擂在桌子上,吼了一嗓子:“锤子个老子,你敢跟老子称老子,你个龟儿子!”

那家伙吓得不轻,赶紧吐了口,说自己叫李波,外号唐僧——也许当时张盛交代的就是唐僧,吴刚他们听岔了,以为是唐生。

这边李红卫做笔录,曾刚出去给家里打电话。杨子晴叮嘱,只做简要笔录,不要细抠现场和案情,也不要问赃款去向,把人安全带回来就算大功告成。

连夜返回,两人押着李波先上车再找乘警说明情况补票。刚坐进车厢,窗外飘起淅淅沥沥的雨夹雪,夜幕下黑魆魆的山影、零星的灯光伴着咣当咣当的声响,让人直想睡觉。可吴刚和李红卫不敢睡,还得没话找话跟李波八卦闲扯。一副手铐铐住李波的双手,另一副手铐把吴刚和李波铐在一起,李红卫戏称是同等待遇。

就这样一路风雨兼程,以至于若干年后,说起襄樊这个历史名城,吴刚竟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车抵江城,杨子晴开着警队那辆老爷车接站,这待遇算是隆重了。回到分局简短碰头,专案组全体上阵参与讯问,杨子晴主审,吴刚记录,其余人环伺左右。李波哪见过这阵势,像是吃了泻药一般一个劲儿地吐案子。

忙了一个通宵,杨子晴向程文华报告:“公交公司汽修厂食堂的特大盗窃案破了。”

程文华眉开眼笑:“一个老干探,三个新毛头,一个保卫干部,五个人破一起特大案件,可以啊!”边说边竖起大拇指,接着又补充,“不忙结案,还得深挖。”

6

李波说:“人栽了,就吐干净,吐了轻松,该打该罚该死,都认。”

拿下李波没费什么周折,一开始讯问,他就竹筒倒豆子,除了这起大案,还交代了其他几起盗窃案,案值不大,但涉及川渝鄂湘黔好几个省市。

在讯问笔录上逐页签字捺了指印,李波似乎轻松了许多,又向吴刚讨烟抽。吴刚给他点上烟,李波还抱怨:“我吐了这么多,够你们领赏的了,好烟都不供上。”

大师兄金龙眼睛一瞪:“老子堂堂正正一警察,陪你个贼熬夜,你知足吧。”

把李波送到看守所,几个人都扛不住了,有的躺沙发,有的几把椅子拼一起,裹上军大衣倒头就睡。只有吴刚依然疑虑重重,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点燃一支烟,脑子里梳理着“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李波吐得这么干净?李波是盗窃惯犯,就这么轻易缴械投降了?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眼皮越来越沉,他终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几个人顾不得饥肠辘辘,又谈起接下来的查证工作。吴刚想起心中的那些疑虑,如腹中块垒沉甸甸的不吐不快,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金龙说:“师弟的说法不无道理。”

吴刚特别关注师父的反应,只见杨子晴眉头紧蹙,半晌才开口:“李波的疑点的确不少,但与上清寺餐厅杀人案有没有联系,我们拿不出更多的依据。”

二师兄陈聪建议:“不如我们再审李波……”

“不行。”杨子晴把半截香烟狠狠地揿灭在烟灰缸里,“这么大的一桩案子,得讲规矩!”他起身裹紧大衣,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踱步,几个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不知转了多少圈,他突然停下,“这样吧,我们再合计合计,拉几个关键问题出来,明天给程队长汇报,他是上清寺餐厅杀人案专案组的组长,请他来定夺。”

第二天一早,程文华刚到队里,就见杨子晴和吴刚守在他办公室门口。“你们手里的大案破了啊,不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大清早的跑来干吗?莫不是要立功受奖?你们也太着急了吧。老子给你们请功没问题,可老子这边的杀人案还没头绪呢,老天爷不公平啊……”

待程文华在办公桌后坐定,杨子晴给他递烟点火,把手中的两页记录纸晃了晃:“老天爷想让我来帮帮你。”

程文华接过来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看完,眼角起了点儿笑意:“这字写得工整,谁写的?”

杨子晴指指吴刚:“小吴呗,发现李波案子蹊跷的也是他。”

程文华抬起头望着吴刚:“不错,小伙子干刑警没两天,勤于思考,善于发现问题,敢于提出问题,非常不错。”

这个“勤于、善于、敢于”后来在警队传开,就是吴刚“三条鱼”这个绰号的来头。再遇到什么疑难案子,经常有刑警说,拿这“三条鱼”去游一游,云云。

听了吴刚的汇报,程文华总结:“你们的看法就两点,一是李波可能还隐瞒了什么,二是汽修厂盗窃案与上清寺餐厅杀人案可以串并案,但缺乏最直接的证据,对吧?”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程队一下就抓住了关键,吴刚感受到一丝震撼,这“金牌队长”可不是吹出来的。

“这样好不好,正好今天专案组要开会,我专门给大领导汇报一下,你们听我消息。”

都以为是程文华要向大领导汇报,谁知当天下午内勤就通知他们:“明天上午给大领导汇报,你们做好准备。”

大伙儿面面相觑,都傻眼了,连杨子晴都犯憷:“干了一辈子小警察,省厅领导、市局一把手,隔着九重天呐,连面都没照过,还要当面汇报,恐怕连舌头都伸不直了……”说着话,他一一打量专案组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吴刚脸上,“小吴,你上,我们再把情况梳理一下,保你上去把事情抖清楚。”

吴刚也怯场:“我不去,去了也说不好。要去,也得师父去。”

“定了,就你去,你有这个能力!”杨子晴一语断了他的后路。

7

第二天上午,程文华带上杨子晴和吴刚,坐上那辆老爷车直奔市局。程文华问:“你俩谁汇报?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吴刚汇报。”杨子晴说。

“你个老同志不上去汇报,叫人家小年轻上,你好意思嘛。”

“说不定人家小年轻比你这个队长还说得好。”杨子晴嘴上不肯服软。

程文华一脸鄙夷:“怯场还找理由,你也只敢跟我抬杠,见大官就怕啦。”

“嘿嘿嘿……”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杨子晴讪笑,“你在我面前就是大官呀,更大的官我见都没见过。小吴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早点儿逼他锻炼一下也好,万一哪天他也能当上大官,这不就是学习起步嘛。再说,人家发现的线索我去汇报,我这不是抢功吗?”

程文华“切”了一声,又关照吴刚:“你不要紧张,再大的官也是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师父说的有道理,不管他什么心眼,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看好你。我也看好你,大胆上!”

听了程文华的一番话,感激的泪水已经噙在吴刚眼里:“程队,师父,我不怕,一定尽力!”

车进市局大院,三人下车进了主楼。二楼会议室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准备茶水。会议室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方形会议桌,四周一圈竹藤椅。会议桌末端是汇报人的位置,程文华让吴刚在那里坐下。杨子晴没敢在会议桌边上找位置,搬了把木头椅子,坐在后排窗户下面。

参会的人陆陆续续进来,程文华挨个打招呼寒暄。吴刚形单影只,忐忑地看着正对面的空座位发呆,那里应该是市局局长牛建国的位置。听老同志讲过,牛建国是老革命,当年跟随刘邓大军从中原打进大西南,进城后转行干公安,在剿匪、反特斗争中历经生死考验。“文革”期间砸烂公检法,他被造反派揪斗,受了不少折磨。即将面对这样一位在江城警界声名赫赫的老公安,而且在座的还有不少省厅、市局的领导和早就如雷贯耳的刑侦专家、著名法医,更令他背脊直冒虚汗。

想打退堂鼓是来不及了。程文华坐到他身边:“你他妈的不准给老子虚火啊。”

吴刚一个激灵,伸手可劲捏了一把大腿,疼——两腿也停止了哆嗦。

人员到齐,牛建国大步走了进来。只见他穿一套灰色呢料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国字脸不怒自威,腰板笔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吴刚不由暗暗感叹:这不就是一位大将军的范儿嘛!

牛建国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视一遍与会者,再朝右边的省厅丁副厅长点点头,没有废话,开门见山:“今天把各路神仙请到市局,议一议上清寺餐厅杀人案的侦破进展,集思广益,研究下步案侦措施。你们谁先给大家介绍一下目前的情况。”

市局马副局长开始汇报,从案发到采取的侦查措施,简明扼要,结论是侦办一个多月,没有实质性进展。

牛建国说:“尽管还没有进展,但同志们前期做的大量工作不是无效的,是积累。目前的困境是暂时的,我们不妨回过头来,检查一下案侦方向是不是出现了偏差,是不是我们划出的范围没把凶手网进来。”他的目光转向程文华和吴刚,“昨天局办的同志告诉我,江中区分局刑警队最近成功破掉了一起特大盗窃案,专案组的同志没有简单结案了事,而是深入分析案犯李波的作案特点、工具特征和作案动机,发现与本案存在某些联系,拿不准是否能串并案,提出请大家会诊。你们俩谁来给大家汇报一下?”

吴刚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程文华说:“报告牛局,这条线索是他——警队的年轻刑警吴刚发现的,就让吴刚来汇报吧。”

吴刚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他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简要谈了李波案的侦破过程,着重分析了与本案之间的异同点,其间几次打了磕巴,但总体还算顺畅,而且多次提到程文华和杨子晴,突出领导重视和集体智慧,最后说:“李波案和杀人案是否能够串并,我们只是提供一个思路,请领导和专家定夺。”

会场鸦雀无声。牛建国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吴刚偷眼观察众人的表情,心里惴惴不安。

省厅刑警总队的一位副总队长率先打破沉默:“我看这两起案子没什么必然联系。首先,两个案子性质不同,从盗窃案演变成杀人案,没有必然的逻辑关联;其次,李波系流窜盗窃犯,没有在一地两次作案的案底,比如在江城,除了公交公司汽修厂食堂这起案子,目前还没有发现第二起;再次,两案作案动机不一,有道是杀人越货,此案只杀人不越货,不像是惯盗所为……”

江城市公安局刑侦处处长迟克东的看法正好相反:“江中分局刑警队的吴刚同志很敏感,发现了一些内在的东西,只是他们缺乏对本案全面深入的了解,很难有更深刻的认识。难以做出更深刻的认识。我认为应该抓住李波这条线索,他以盗窃钱财为目的进入现场,作案过程中惊醒了受害人,也许遭遇反抗,为脱身或灭口而杀人,在逻辑上说得通。”

有这二位抛砖引玉,其他人也不拘着了,纷纷各抒己见,一方支持,一方反对,形成各不相让的两派意见。

迟克东嗓门最大:“牛局,丁副厅长,我可以立军令状,串并案以后绝对能破掉此案。”又扭过头来,以命令的口吻对程文华说,“把汽修厂那个专案组合并进来,一起吃透案情,制定方案突破李波。”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吴刚脸上,“你这小子,好样的,是块干刑警的料,进了大专案组好好干,破了案,我给你请功!”

一屋子人的目光聚焦吴刚,吴刚不敢和任何人对视,只好埋头往笔记本上象征性地划拉上几个字。

牛建国轻咳一声,最终定调:“两案串并,集中精力攻克李波,本案其他工作同时推进,尤其是基础工作不能丢。还有三点提醒同志们注意,一是要抓紧,案件久侦未破,上级重视,百姓关注,时间拖长了不好交代,再说,如果贻误战机,破案就更困难了;二要抓细,不能遗漏任何细枝末节;三是切忌浮躁,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认真扎实干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迟克东一眼,迟克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散会后,迟克东把程文华、杨子晴和吴刚招拢,交代下一步工作。送他们出门时,他特意对吴刚说:“你的队长是全市十二个区县刑警队的‘金牌队长’,你师傅大半辈子搞案子,业务上是尖子,你跟他们好好学,争取把他们比下去!”

8

两案串并之后,吴刚师徒四人按照大专案组的安排,围绕李波开展调查取证工作。上世纪80年代,警方的技术手段极其有限,手机、电脑、互联网闻所未闻,用老刑警的话说,“办案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组证基本靠手”。取证材料一摞一摞地交回来,逐件归类、分析、消化,再据此制定对李波的讯问方案。不过,临到确定讯问人员的时候,吴刚他们就排不上号了,连押解案犯的资格都没有。

十来天后案子破了,在案侦总结会上吴刚才得知,讯问李波大费周折,侦讯专家换了两茬,反复几个来回才攻下来。据说是吴刚他们搜集的作案工具——平头启子与现场撬压痕迹比对同一,发挥了最关键的作用。全案真相大白,案犯就是李波,就他一人作案,作案动机就是想偷钱,行窃过程中惊醒了女值班员,情急之下将女值班员杀害。杀了人还没捞到钱财,李波心有不甘,想再捞一票就跑,接着作下了公交公司修理厂食堂的盗窃案。

案子虽然破了,可不让他参加最后的攻坚战,吴刚心里鼓起老大一个疙瘩,直到后来被戈元立政委一语刺破。

破案总结表彰大会上,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恰好是戈元立政委给获得三等功的吴刚颁奖。戈政委对他说:“才入警几天就立功受奖,万万不可自以为是,路还长着呐。”

他那点儿小心思似乎被看破,脸上霎时一片通红,急忙挺胸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几十年过去,戈政委的话犹在耳边。作为刑警,天天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随时随地在泥潭、沼泽里行走,拼搏在生死锋线上,依然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保持从警初心,真得感谢老政委的提醒啊。

吴刚酷爱摄影,业余时间常常去照照街景、拍拍山水。那时玩相机成本不低,除了花二百多元买了部国产凤凰,胶片也得花钱,冲洗扩印整套下来,每月三十几块的工资根本不够花。他只好找爹妈要赞助,妈支持,爹不情愿,嘀咕说:“又不是工作,花钱玩,值吗?”

没想到,玩还能派上大用场。

正值夏季案件高发期,城区好几处发案,技术员都派出去勘验现场了,又遇一起盗案报警,程文华苦于手中无人,突然想起,吴刚不是玩相机嘛。立马跑到办公室窗口冲院子里喊:“杨子晴,带你徒弟上来!”

杨子晴叫上吴刚几个徒弟上楼,边爬楼梯边嘀咕:“叫我就叫我,你给点儿面子,叫老杨嘛……”

进了队办,程文华直截了当:“又发案了,不出现场不行,几拨技术员都派出去了,没人了,你们几个去。”

杨子晴心里不痛快:“我们又不是搞技术的。”

程文华不理他,顾自感慨:“改革开放才几年,有钱人越来越多了。有钱了你就加强防范嘛,你钱多了,我们警察还是这么些人……”他的目光转到吴刚脸上,“小吴,你不是在玩相机吗,技术应该还行吧?杨子晴,你带他们去出个现场,先到内勤室领一个勘查包,到现场该刷粉刷粉该照相照相,要认真啊,日后破不了案,老子找你们算账,去吧。”

杨子晴找茬儿:“照相?胶片好贵呀。”

程文华这回挺痛快:“先买十个胶卷,开张发票回来我签字报销,冲呀洗呀什么的,技术室有暗室,药水用公家的。下去跟司机说,我同意的,派车送你们去现场,算是破例了啊。”

杨子晴这才满意,带头往外走。

到了案发现场,天已经黑尽了。被盗人家在筒子楼的三楼,楼道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居民。杨子晴简单作了一下分工,四个人煞有介事地忙开了。其实,来的路上,杨子晴已经给他们交代了要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好好干,把现场的重要部位看仔细了,抓住关键环节,咱不是专业勘查现场的,但咱勘查现场比专业的还专业。”

杨子晴一一指点要害,哪里该取指纹,哪里该照相固定。吴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拍完照已是满头大汗,出门一看,楼梯上下聚集的人更多了。正是伏天,出门纳凉的人本来就多,有闹热看,自然越聚越多,大有冲破封锁进来一看究竟的架势。楼道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胖乎乎的派出所民警死死把住上行楼道的栏杆,背对人群使劲儿怼,警服已被汗水湿透,因为用力,加之腰身的游泳圈确实够大,肚皮上警服的扣子都要崩开了,那模样儿既滑稽又可爱。

吴刚玩相机形成了习惯,只要见到对他有触动的场面就要照下来。眼前这一幕他当然不会放过,马上举起相机按快门。“咔嚓”,一道闪光,把楼道里的人吓了一大跳。接着扑通一声闷响,上行楼梯方向滚下来一团黑影,围观的人群不免又是一阵骚乱。

吴刚一激灵,对着脚下的黑影又是“咔嚓“一张,这才看清是个精瘦的男人跪倒在面前,不住作揖:”别……别照了,你都把我照出来了……“

胖警察身材臃肿,身手却敏捷,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跟前,将瘦子双手反剪。“老子琢磨着就是你,你不来坦白,我也会找上你的。”

大师兄金龙听见屋外的动静,拎着一把强光手电出来了,手电光往瘦子脸上一照,把瘦子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呵呵,这照妖镜厉害吧,一照就让你现了原形。”

现场还没勘查完,案子已经破了。那家伙是楼里的老住户,一直游手好闲,见周围搬来不少新租户,都是外地来做生意的,个个比他有钱,就起了歹心,选了楼下一家装修档次最高的下手,撬门盗走五千多元现金。警察来了,他也躲在人群后面看闹热。那年头玩相机是个稀罕事,那家伙冷不防被闪光灯一晃,本来心里就有鬼,一脚踏空摔下楼梯。

胖警察是管段民警,接到报案后脑子里一直在排人头,看那小子从楼上滚下来,当即就对上了号。

9

上世纪80年代末,杨子晴退休,警队任命吴刚担任一个侦破组的组长。虽说这个职位在体制内连兵头将尾都算不上,旁人看来也就是带头干事的一个角色,但在基层警队却举足轻重——案子太多,队长不抓几个牵头的,就会手忙脚乱。

吴刚上任就碰到一桩大案,辖区红星机械厂保卫科保险柜被盗,严重的是,保险柜里的一支五四式手枪被犯罪分子盗走,倘若犯罪分子持枪作案,后果不堪设想。层层上报层层批示下来,大意均同:后果严重,抓紧破案,追回枪支,避免给人民群众造成更大伤害。

接案后,市局、分局组织了庞大的专案组,但案子发生在江中分局辖区,破案任务就算到了吴刚的侦破组头上。压力山大,他带着一帮兄弟像陀螺一样白天黑夜连轴转,可扎实努力工作并不等于有效果,十天、二十天过去,不见丝毫响动。

第二十四天深夜,枪声在城区中央响起,犯罪分子在红旗河沟的下穿道内枪杀一名妇女,抢走她身上的金项链、金手镯和装有上千元现金的皮包,经现场勘查、弹道鉴定和法医检验,作案工具就是那支失窃的手枪。

吴刚头上又添一座大山,好在犯罪分子再度作案,也暴露了形迹,专案组锁定泡江北岸,做足基础工作,在十天之内破了案。案犯汤涛束手就擒,承认盗窃和抢劫杀人均是他所为,却不肯吐露被盗枪支的下落,专案组上下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

吴刚冷静下来,思考着问题的症结所在,想从案件背后迂回寻找契机。于是,他再次去了汤涛所在的织布厂、居住的街道和他家,这次去不是查找线索,而是深入了解他的成长轨迹。汤涛自小家境贫困,父亲离世早,母亲身体也不好,咬牙把他拉扯大。让吴刚意外的是,无论是邻里还是同事,在工厂老实本分,在家里孝敬寡母,谁也没想到,汤涛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案子。

吴刚来到位于江北董家溪的汤涛家,那是悬崖边用木柱子撑起的一座吊脚楼,也就十来平方米,进屋就闻到一股怪怪的中药味。家中除了两张木板床和一张饭桌,没一件像样的家具,桌上堆满了药瓶药罐,煤炉上煎着中药。汤涛的母亲半躺在床上,见有人进来,有气无力地问:“谁呀?”

此情此景令吴刚心头一颤,不忍把消息告诉老人,可国法无情,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亮明身份,说了来意。老人闻知儿子犯下抢劫杀人的罪行,禁不住老泪纵横,一边哭一边数落儿子不争气:“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为了让他进纺织厂,我自己提前内退,他好不容易当上了机修工。有工作了,应该好好干呀,怎么要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刚担心出意外,只有好言安慰。不知老人哪儿来的力气,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公安同志,我跟你走,我要去教训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小子,犯了事,就得给政府好好交代呀……”

经过老人做工作,汤涛终于交代了枪支的藏匿地点——就在他家的夹壁墙里。所谓夹壁墙,就是泡江两岸吊脚楼的外墙,中间用木方搭架,里外两面钉上竹篾,再把一层石灰抹上去,就成了简易的墙。因为穷,汤涛家的墙外立面是石灰抹到顶,而室内的墙体只用竹篾钉了半截,自然石灰也只抹了一半,上半端露出竹篾的茬口,粗糙、丑陋又寒酸。汤涛就把枪藏在空心夹壁里……

取回手枪的那天,专案组沸腾了,刑警们高声嚷嚷着要喝大酒,要开庆功会。吴刚却闷着头一声不吭。

当天夜里,他彻底失眠。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组里的刑警们讲了:一是大家捐点儿钱周济一下汤涛的母亲;二是报请上级批准,以分局的名义联系街道及相关部门,按月给汤涛的母亲发放救济金;三是建议大家以后有空,多去看望一下老人。

汤涛被执行死刑后不到一年,他母亲也去世了……

上世纪90年代初,警队破获一起诈骗大案。案犯程君是西北纺织城国棉二厂的一个搬运工,因违反厂里的劳动纪律被开除,从此到处招摇撞骗。忽一日流窜到了江城,见繁华都市的大街上美女如云,便生出另一个主意——不但骗财,还要骗色。

程君个儿高,身材魁梧,皮肤白皙,相貌堂堂,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举手投足确有北方汉子的气质,给人以稳重踏实的印象。他一会儿冒充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的儿子,一会儿摇身一变又成了开国元帅的孙子,谎称来江城的目的,是为中央电视台拍摄四十集革命历史剧物色女演员。针对不同类型的年轻美女,他时而是制片人,时而是总导演,时而又是出资方的全权代表,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几张伪造的批示文件,利用人们的虚荣心,先后骗取了几十个年轻女性的信任,继而骗取钱财骗取爱情,有的女性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到了和他谈婚论嫁的地步。

终于,一个受骗女大学生的母亲识破骗局,向公安机关报了案。警队组建专案组滤清案情,梳理线索,很快将骗局败露后逃窜到湖南的程君抓获归案。

办案过程中,吴刚目睹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得知真相后追悔莫及痛哭流涕;也见过执迷不悟的,声称公安机关办了冤案,错抓了好人;更有甚者是非不分,说他哪怕是骗子也要嫁给他。

骗子固然可恨,可这些受害者这么容易上当受骗,不得不令人深思。如何帮助潜在的受害者识破骗子并不高明的伪装和骗术?警察强烈的责任感驱使他拿起了笔,白天忙着破案,夜晚坐下来写作,一周后完稿。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自媒体,传播信息的渠道只有电视、广播和报纸,他把稿件投递给了《江城晚报》,不久,该报以《警惕啊,花言巧语——十七个年轻女性上当受骗的故事》为题,分七天刊发了这篇报告文学。

拿到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晚报,读着自己的文章,吴刚既欣喜又欣慰。喜的是自己手写的文字第一次变成了印在报纸上的铅字,也算是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标记;欣慰的是,报纸有几十万受众,这篇文章或多或少会帮助其中的一些人提高防骗意识,哪怕挽救一个受害者,也不枉了自己的这番辛苦。

10

吴刚除了爱好看书、摄影,还喜欢体育锻炼,只要有时间,球类、游泳、跑步轮着空来,没想到这类爱好也能助力破案。

一天清晨,他沿着空无人迹的滨江路跑步。跑完五公里,又开始手撑路面脚蹬马路牙子做俯卧撑。刚做了几个,余光瞥见千厮门水巷子里窜出一个人影,东张西望形迹可疑,右手拎一个红花布兜着的大包袱。从他右肩倾斜的样子看,包袱很有些分量。

吴刚心生疑惑:这大清早出门是干什么的?出门上班?不像;出门旅行?提着这样的包裹,更不像。那像什么呢?像贼。

他收了架势,悄悄跟在那人身后,故意提高嗓门咳嗽两声。这一试探不打紧,那人头都不回,撒腿就跑,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

这下吴刚来了精神,大吼一声:“毛贼,给我站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了上去,使出扫堂腿把那贼摔了一个狗啃泥,就势在他的腰眼儿上来了一脚——这是吴刚的小心思,怕这贼起身反抗,那就费劲儿了。

果然,那贼痛得蜷着身子哭爹叫娘,哪里还能起身反扑?吴刚把贼扔掉的包袱解开,呵,一台日本索尼录像机,好几千呢,还有几件呢料衣服。吴刚喝问:“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说,在哪里偷的?”

那贼哆嗦着指了指吴刚身后:“水巷子里边……”

街边吊脚楼的居民听见街上的动静,以为两人打架,出来看热闹,四周渐渐围起了人。

有好事者说:“分明是分赃不均打架嘛。”

更有见义勇为的站了出来:“两个贼,都跑不脱,走,上派出所去!”

吴刚解释:“我是警察,他才是贼。”

有人质问:“你是警察?拿证件出来看看。”

吴刚一身运动服,兜里空空如也,哪有证件?只好任由别人擒住双臂,押送最近的千厮门派出所,最终是派出所民警给他解了围。

还有一次奇遇是在健身房。

那时刚时兴健美健身,吴刚就改在健身房练跑步机和器械。一天晚上,他在跑步机上正跑得汗流浃背,旁边来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把一个红色的LV提包挂在跑步机前方的挂钩上,正好在吴刚的前上方,不用低头,抬眼就能看见那包底部有一块黑斑。大红色块上,那黑斑特别刺眼,吴刚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着心里像硌了一块石头一般不舒服。

他的动作由跑变成了走,想把包底部的看仔细,再用余光打量右侧跑步机上的女人——三十来岁,模样俊俏,魔鬼身材,运动装都是名牌,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那年头,奢侈品刚刚进入内地,LV品牌在江城绝对是稀罕物,许多人压根儿没听说过。吴刚知道,是因为他办过的盗窃案里有这个品牌的赃物。

吴刚一边在跑步机上慢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索那几起案件涉及的LV包。哦,对了,前年春节前后,江城最早开发的一个楼盘“水岸江山”的一家住户,男主人是一家电器厂的老板,女主人是个教师,他们家遭了窃。说起被盗物品,夫妻俩都不太在乎,只是那个LV包被偷走着实心疼,他们说是节前去香港,花三万多港币买的。买的时候两口子还拌了嘴,回家心里都不痛快,妻子熨衣服的时候心不在焉,随手把LV包放在了熨斗上,在底部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印记。

吴刚还记得那个现场,窃贼开的是防盗门,技术开锁,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案子也至今没破。那么,眼前这个包是不是那个被盗的包?

吴刚假装歇息,下了跑步机,擦擦汗,去休息区要了两瓶矿泉水,走到那个女子面前,把一瓶水递过去:“美女,歇歇吧,跑多了膝盖受不了。”

女子微微一笑,接过矿泉水,但没喝,而是随手放到一边,估计跟她搭讪的男人太多了,她早就习惯了。“谢谢啊,我再跑一会儿。”

吴刚又去做了一阵子器械锻炼,但眼光始终没离那美女。做完又回到休息区,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那美女也练得差不多了,拎着包款款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将包放在桌上。吴刚没话找话:“美女,这包款型好,材质也不错,肯定是洋货,什么牌?”

女子长发一甩,语气略带显摆:“LV,法国货,没见过?”

吴刚一脸茫然:“没见过。”说着,伸手拎起包端详。包不重,拎起来里面稀里哗啦的,估计装的是化妆品之类。再看看底部,确认那黑斑果然是烫的,顿时心里有数了。

他把包放回原处:“我没猜错的话,这包得好几万吧?男朋友送的?”

女子点头:“嗯,你还识货,三四万呢。”美女瞅瞅那包,得意洋洋又说,男朋友送的。

吴刚一副艳羡的口气:“男朋友一定是做大买卖的吧。”

“凑合吧。”美女显然不想说得太多。

“什么买卖来钱这么快?”

女子皱起眉头:“你干吗的呀,警察查户口啊?”

吴刚嘿嘿一笑:“恭喜你,猜对了。”

“啊?真是警察?”美女惊讶。

“算你有眼力。”

“警察也不能管那么宽啊。该干吗干吗去,我又没犯法。”

“警察不会没事找事。”吴刚收起调侃的语气,“你这包哪儿来的?”

“你管得着吗?凭什么我要告诉你?”女子下意识把包抱在怀里。

吴刚掏出警官证,打开,平推到她面前:“就凭这个。”

女子口气软了:“是我男朋友……马道明送的,他说他是做电器生意的。”

“这包底下是怎么回事?”

“他说是不小心用电熨斗烫的。”

“带我去见见这个马道明。”

美女低下头,一丝一毫的傲气都不见了。

马道明落网的时候,头发油光水滑,西服革履,还拿出大中华给几个警察发烟:“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可是正经生意人啊。”

吴刚微微一笑:“我也是搞技术的,正经公安。”

马道明认栽,一气吐了二十多起盗窃案,其中五起大案,案值十余万元。吐完,仍大惑不解:“警官,我做事向来干净利索,没什么破绽啊。”

吴刚卖了一个关子:“谁也不能说自己干的事就天衣无缝了,破绽在哪儿,自己想去。”

众警察皆笑,唯有马贼抓耳挠腮,眼神空洞,一脸茫然。

11

现实中的刑警之路并非都是一路闯关夺隘所向披靡凯歌高奏,来自方方面面的阻碍和压力,囿于主客观条件的局限,譬如人的认知能力,譬如刑事技术的短板,致使一部分案件破不了。案未破,事未了,当事人的损失无法挽回,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留在警察心里的是永远的痛。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江城市中心的解放碑广场曾发生一起抢劫大案,案犯趁一位刚从银行取钱出来的中年妇女不备,猛力将其推倒在地,抢走其手里的提包,迅速逃离现场。事发突然,而且整个发案过程不过十几秒钟,当事人及附近群众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等巡警赶到时,案犯早已不见踪影。

吴刚率刑警勘查现场,可此时街面已恢复常态,步行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游客川流不息,围观者早就散去了。维护现场秩序的巡警费尽口舌留住了两名目击者,但他们也无法提供案发时的准确描述,对作案者的样貌更是语焉不详。可怜受害者遭此劫难,身体多处受伤不说,提包里的两万元现金被抢,精神受到强烈刺激,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不论刑警怎么询问,她只是重复着一句话:“钱……从银行取的,我爸住院要交的……钱。”

专案警力从中心现场向外延伸,把可疑线索和可疑人员来来回回梳理了好几遍,筛出的重点人头再细细审查,连带破获了一大串各种各样的案子,可就是没发现有关此案的半点儿线索。半年过去,其时已经身为江中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的吴刚无可奈何地宣布:暂时把这个案子挂起来吧。

“挂案”的意思是把此案先放一放,待有新的线索再继续侦查。可在刑警的词典里,“挂案”意味着放弃,案子“挂”起来,那份遗憾也永远挂在刑警的心间。

这些年,江城处于经济社会大发展、大开发和大建设时期,社会治安管理措施相对滞后,致使刑事案件高发多发,而公安机关的警力捉襟见肘,难免顾此失彼,刑警们还得承受沉重的心理压力。

江城一家大型建筑企业的工地发生命案。吴刚接报,毫不迟疑地丢下端在手上的早餐,一边抹嘴一边上车,忙天火地往现场赶。

在建筑工地的围墙外下车,从堆放水泥、河沙、预制板等建材的缝隙中穿过,才来到一片空旷的施工现场。当地派出所民警已经拉起了警戒带,警戒带外密密匝匝挤满了围观群众,再举目一望,工地四周高楼的窗户、阳台、走廊上也全都是向现场张望的人头。如此场面让吴刚心里一沉:这案子影响大嘞。

进入中心现场,他吩咐治安大队长把工地内的无关群众都疏散出去,以免再发生什么事故。转过头又对先期到达的分局刑侦技术人员说:“别慌,等市局的人马到了一起勘查。”随后,他自己一个人一步一步绕着中心现场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正式勘查开始。

现场几乎一目了然。死者头朝下半截身子栽倒在一个电缆沟里,手里还握着一股断头的电缆线,一块钢筋水泥铸就的预制板压在他身上,尸体周围及电缆沟的沟底沟沿布满血迹,即便是没有任何刑事侦查经验的人看了,也能把案情说出个八九不离十。

因为是命案,因为命案发生在建设江城地标性建筑的工地,因为这个项目的投资方是外资企业,市里领导十分重视,层层批示限期破案。市局专门召开案侦分析会,各路专家纷纷献计献策,大小领导出主意提意见,唯有理应担任主攻任务的案发地公安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吴刚自始至终沉默无语。

时任市局局长周全福点了他的名:“刚子,全市公安都来给你打工,你倒好,一言不发,狗屁不放。”

吴刚有点儿不自在地站起身,一脸讪笑:“不对呀,局座,你是大老板,我们都是给您打工呀。”

“胡说什么?”周全福瞪眼,食指把桌面敲得砰砰响,“谁是老板?嘴里没把门的。案子就是官,我们都是兵,都得跟着案情转。”

“那好,我发个言。不过我有言在先,我的意见可能跟各位领导不一致,请多担待。”其实,即便周局长不点名,吴刚对此案的看法也有点儿不吐不快了,只是他知道这样说会让很多人不高兴。

“我提几条,仅供大家参考:一、这案子是什么性质?大家的意见是盗窃,案犯摸进现场,就是为了盗窃电缆线,在行窃的过程中被人杀害。但我的看法是,盗窃不假,但案犯不是被杀害的,而是意外致死;二、电缆线是大件物品,不是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背走的,一般会有运输工具和同案犯,而此案到目前为止,没发现这方面的线索,下步的侦查工作,这两者应当深入挖掘;三、如果是故意杀人案,案犯该怎样刻画?如果故意杀人成立,中心现场应当能发现犯罪嫌疑人的脚印、作案工具等痕迹物证,遗憾的是,现场并不凌乱,也没发现除死者和报案人之外的任何痕迹,难道案犯是超人?众所周知,盗割通讯电力线缆绝不是什么高智商犯罪,从事这类违法犯罪的人员大多是城市底层,不可能具备很强的反侦查能力,如果是同案犯杀人,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至少不可能把痕迹消灭得如此干净……”

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案件的关键是一案成立还是两案成立,我认为,盗窃案成立,杀人案无论如何都构成不了!”

吴刚的说法与会议的主旋律唱了反调,引发会场骚动,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响起一片嗡嗡声。

“吴副局长,你这说法有点儿绝对了吧?”市局刑侦处一位姓陈的科长慢吞吞开口了,一只手还把眼前的卷宗翻开,“这是法医鉴定书,死者头部存在横条形钝器伤,导致大量出血,又因重物压迫,致其颈椎断裂、呼吸道阻塞、肋骨粉碎性骨折。由此可以推断其死亡过程,死者半夜进入工地盗窃电缆线,被人用钝器从背后击伤头部,倒进电缆沟里,不知是出于杀人灭口还是掩盖罪证的动机,再用预制板将其压住,致可能还一息尚存的死者彻底死亡。现场勘查材料也说明了这一点。”

“陈科长还原的这个过程,都是有扎实的证据支撑的,死者死于他杀,命案绝对成立。”市局技术处一位姓高的副处长语气不容置疑,“吴副局长要把命案推翻,恐怕还得拿出过硬的证据。”

玉山区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时节快接近年末了,是命案,可短期内又破不了,压力山大呀。”说到这儿,他迟疑了一下,偷眼看了看市局局长周全福,又斜睨了一眼吴刚,“这怪谁呢?命案必破,年前不破,考核成绩下滑不说,还要被问责。”

这话引起很多人的共鸣,纷纷附和。

吴刚这个时候的心境只有失望。原想都是搞刑侦的,他能看出的端倪,人家会看不出来?他不企望同行们会对他的意见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只想有两三个支持他的声音也好,可居然一个也没有,几乎无人不把他对现场实事求是的见解认作是他在推卸责任。再看周全福,只见他脸色凝重,埋头在笔记本上划拉着什么,无法看出一把手的态度。

他再三斟酌,反复推敲对现场的认识,无法推翻自己的判定,如果不坚持己见,案侦会绕大弯子,浪费人力物力不说,还可能制造错案。

这时,市局分管刑侦的汪副局长一锤定音:“还吵个什么?定下侦查方案,大家抓紧干呀。”停停,又加重语气,“我得强调一点啊,这是市局主抓的案子,全市刑侦部门都要共同努力,把这桩案子当自己的案子来半,争取年前把案子破了,咱们全都梳光光头,面子也好看,力争收头结个大瓜!”

汪副局长的话外音,搞刑侦的都听得懂,吴刚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举手示意想发言,周全福没看见,只好自己做主站起身:“我不是推卸责任,命案算在江中分局头上没关系,我带着弟兄们拼命干就是了,这么多年拼着命破的案还少吗!”

“对啊,大家看看,破案没点儿拼命精神能成?吴局的拼命精神全市是出了名的,就得这么干!”既然吴刚这么说了,汪副局长干脆把他给摁瓷实了。

坐在吴刚身边的江中分局局长李长生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衣襟,要他坐下,同时顺着汪副局长的话音说:“案子破得了破不了,责任在我,回去我们一定集思广益,好好研究,争取早日破案。”

吴刚没坐下,还悄悄伸手把李长生的手扒拉开:“我再把话说白一点儿,人命关天,是命案我绝不含糊,撸起袖子拼命干就是。但是,如果两个案子都不成立,何来早日破案?盗窃案有行为无结果,杀人案无行为人,怎么立案,不立案,又怎么破案?”

这番话把所有人都问住了,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这会也开得够长的啦,不能老是议而不决呀。”周全福抬起手腕看看表,目光在与会者脸上逡巡,与吴刚对视,他心里有底了,“这样吧,一方面当作案子来办,我的意思是,要全面认真开展调查,是不是案子,深入调查自然水落石出;另一方面,再请专家研究现场和尸检,也可以做侦查实验,尽快拿出客观的结论。”略略停顿,他意味深长地说,“列宁说,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今天我要说,真理可能在个别人手里。就这样,散会。”

回分局的路上,李长生埋怨吴刚:“刚子,你这个人太犟,这下好了,压力全在咱分局头上了。”

“李局,事儿是我揽的,也由我来做。”吴刚一口承担。

两个方面的工作紧锣密鼓地铺开,江中分局首当其冲,吴刚更是义不容辞地冲锋在前。

侦查方面,找到了一个结伙盗窃的同案犯。此人交代,那天夜里,他在楼里偷堆放的电缆线,死者在楼外偷电缆沟里的线,突然听见外面一声惨叫,以为死者被人发现挨了打,本来就心惊胆战的他吓得丢了电缆线就开溜。第二天天亮,工地来了许多警察,他还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热闹,见同伙真死了,立马溜回老家去了。

眼看年关将至,依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现场勘查方面,依据种种设想反复勘验,复原现场的侦查实验做了好几次,始终拿不出科学合理的结论。

吴刚横下一条心,冒昧闯进了周全福的办公室,提出邀请公安部的刑侦专家来江城。周全福沉思片刻:“我同意,但是要尽快!”

公安部派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刑侦专家,带着两名助手飞抵江城。吴刚去江北国际机场接机,去宾馆的路上,他就开始汇报工作进展和面临的难题。专家非常敬业,立即投入工作。

三天后的上午,市局召开案侦工作会,省厅分管刑侦的副厅长也星夜赶来参会。周全福一一介绍了与会人员,说了说会议主题,往下便由专家主讲。打开投影仪,专家组制作的幻灯片投影上去,老专家不疾不徐侃侃而谈,先谈了工作规程,再说重新踏勘现场、尸检、实验,对每一个疑难问题一一做出解释,最后得出结论:死者非他杀,系意外死亡。

会场静寂片刻,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待掌声稍微平息,老专家又站起身,双手合十:“这次来江城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得到了吴刚同志的大力协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谢。对此案的分析判断,吴刚同志是对的。”

掌声再一次响起。

会议结束,吴刚向周全福请示:“报告局座,我想请专家们吃顿火锅,我私人请客,请你批准。”

周全福斜睨着他:“吃火锅?”

“对,就是那种土得掉渣牛油满锅的毛肚火锅,又便宜又好吃。人家明天一早就回京城了,还没来得及品尝这江城一绝呀。”

“好呀,我听说,吃不到这毛肚火锅,就不算来过江城。”老专家开心了,忍不住催促,“我早就想尝尝你们江城的名吃了。”

周全福犹豫:“局里食堂已经安排了,省厅领导作陪,这……”

“取消就是了嘛。”老专家说,“你们搞晚宴招待,哪怕是在食堂,也有变相违反八项规定的嫌疑。吴副局长以私人名义请我,吃最便宜的毛肚火锅,而且就我们俩,大家都省心。就这么定了。”

周全福勉强点头:“那好吧,刚子,不让你一个人请客,买单算我一份。”

“谢谢局长。”吴刚立正敬礼,拉起老专家转身就走。

周全福一个人站在楼道里,看着他俩的背影叹气:“这个刚子,唉,有点儿疯。”

12

当警察并非吴刚的初衷。出生在工厂大院的他,原来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不过是像他父母一样,在厂子里谋一个饭碗,要么在车间做技术工作,要么在厂部混个干部当当;可当上刑警之后,不仅爱上了这行当,还把它当成了一辈子的事业。好在这职业也不负他,时时处处荣辱悲喜都与他结缘。

但成天泡在案子里,忽略家庭在所难免,他的第一任妻子从起初的无法理解到最终的失去耐心,愤而离婚。吴刚心灰意冷,本以为这辈子要独身到底了,没想到因为一桩案子,与出身书香门第的苏秀岚有了交集,本来两股道上跑的车,竟然走到了一起。

大学城一位著名教授家中失窃,收藏的名人字画包括他自己的得意之作不翼而飞,论市值上千万。这位教授以国画见长,尤其擅长画猴子,又因其姓孙,业界称其孙猴子。案情涉及这样的人物,时任江城市公安局刑侦处处长吴刚也不得不跑到现场表个态。既然去了,他就不会满足于走个过场。看完现场,听过汇报,他补充完善了侦查方案,特别强调说:“要在与教授家往来密切同时又熟悉字画的人头中排查,两者缺一不可,同时具备两个条件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二天,部下向他报告,有一个年轻女教授同时具备两个条件,但拒不配合调查,看样子是有什么隐情。他问:“怎么个不配合法?”

“又清高又傲慢又刁钻,还时不时耍点儿小无赖,我们还真拿她没办法。”这个部下是刑侦处重案队的刑警小郝,搞侦查是把好手。

“呵呵,还有你们搞不掂的人?”吴刚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活儿,“那好,就带我去见识见识。”

小郝陪着吴刚登门拜访,两人一见面就起了硝烟。

一提起案子,苏秀岚愤愤:“谈什么案子?跟我有关系吗?”

对方这么不给面子,吴刚也拉长了脸:“你和孙教授的女儿孙丽走得近,我们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公民有配合公安机关调查的义务,对吧?”

“你们该不会怀疑是我偷的吧?”

“理论上,凡是跟孙家有来往的都不能排除嫌疑。”

再这么聊下去,这天就要聊死了。小郝赶紧缓和气氛,张口闭口“苏教授”,恭恭敬敬把来意说了一遍,希望苏教授提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

苏秀岚的态度稍稍缓和:“你们找我找对了,也找错了。”

“这话怎讲?”小郝不解。

“我跟孙猴子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两家来往比较多,孙叔叔还送了几幅他画的猴子给我,你们破案当然该找我。可是,他家有什么值钱东西,我还真不知道。”

“那么,你心里有没有怀疑的对象?”吴刚问。

“你问我?”苏秀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我印象里的侦探不是这样的啊,福尔摩斯、大侦探波罗,人家可没有逢人就问,你觉得这案子是谁干的……”

“苏老师,那是小说。”小郝忍不住提醒她。

“小说不是源于生活吗?享誉古今的经典,就是人间的写照。”

小郝被怼得哑口无言。

“苏教授文华底蕴深厚,佩服佩服。”吴刚没心思与她争高低,但听话听音,苏秀岚应该是知道一点儿隐情的,甚至知道是何人所为也说不定。或许,“拿下”她才是本案的关键,但具体怎么“拿下”,能不能“拿得下”,他心里没谱。

13

这桩案子,专案组的刑警们费了很大的心力,工作量倍增。吴刚忙得团团转,早把“拿下她”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天排查下来,目标集中在几个人头上,却难以固化。案侦会上,吴刚说:“这是大学校园里的案子,发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里,涉及人员也都是知识分子,必须慎重,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能采取强制措施……”

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他随手掐断了。不一会儿,电话又来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担心和案件有关,他还是跑到楼道里接了。

“曾大处长,我苏秀岚。”接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吴刚有点儿意外,眼前浮现出那张带着点儿刁钻的面孔,还有两颗微微突出的门牙。“有事吗?是在马路边捡到了金项链要交给警察叔叔?”

“想不到我会给你打电话吧?”对方丝毫没计较他语气里的戏谑,再次让他感到意外,“你那个案子破得怎么样啊?没什么进展吧?该不会把你愁白了头吧?要不要请苏老师喝一盅,给你指点迷津啊?”

最后一句话入耳,他忙说:“喝酒?好说好说,我请客,什么时间你定。”

在吴刚心目中,破案永远是第一位的,只要涉及案子,其他都可以放一边去不予计较,就像此刻,苏秀岚无论怎么调侃他,只要能从对方那里挖出线索,他的耐心也可以有无限的容量。

“酒可不敢喝,喝茶吧。我就在大学城,随时恭候。”

约好地点,他回到会议室,对大学城公安分局局长说:“我要去见一个重要知情人,你们继续。几个重点人头,否定的要拿出依据,嫌疑上升的更要有过硬的证据,要动人,比如说要动大家意见比较集中的那个人,必须经过我批准。”

那家茶楼叫“春意偶然”,离分局不远,走路四五分钟就到了。进了包间,要了两杯熟普,苏秀岚也到了。

两人相对而坐,他主动帮女士斟茶。“苏教授,关于此案,不知有何见教?”

“隔行如隔山,我能有什么见教?只是读过许多侦探文学,想给你点儿提示。老师吗,给学生灌输知识,不如教他们获取知识的方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对吧?”

吴刚颔首。听她提到方法,他想起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就认定她是一个重要知情人。当时还在脑子里盘算怎么把她“拿下”,这下好了,她主动送上门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那么,我就来启迪你一下吧。孙教授大名鼎鼎,围在他身边的人非富即贵,但真正景仰他艺术成就的又有几个?无非是些名利之徒。在这些人中,通过种种途径靠近他讨好他,想获得他的好感和信任的是哪些人?已经取得他信任的又是谁?只有取得孙猴子的信任,才能目睹那些藏品,不是吗?这个‘谁’还得是个心术不正之徒,至少有着强烈的谋利动机。依我看,盗窃艺术品,一时性起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此,这个‘谁’得有一个逐渐接近、骗取信任、下手作案、躲过调查的过程,这不是很清楚了吗?”

吴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思路逐渐清晰,而眼前的她却在茶炉上升起的氤氲雾气中越来越缥缈。

“哎,你在听我说话吗?”苏秀岚提高嗓门。

“没错,没错。”他猛然惊醒,“你的分析有道理,只是……”

“只是没告诉你这个‘谁’是谁,对吧?”她似笑非笑。

“对了嘛,直截了当多好嘛,我们会为你保密,这我可以保证。”

她的脸顿时冷下来:“我也不知道这个‘谁’是谁。我是研究文学的,自认为有点儿作家感,但我从不搞文学创作,我喜欢分析、品评,但如果你让我写小说,那可能比最蹩脚的作者还不如,懂了吧?”

“懂了,看活儿的和干活儿的各是一行,你会分析案子却不会办案子,是吧?不过,你的提示能不能再明确一点儿?”

“还不够明确啊?嗯,怎么说呢?你手里肯定有一大把嫌疑人,哪个看着都像哪个‘谁’,那是因为他们还没被触动,所以没有反应。你不如想个办法,叫他动起来。”

“好一个‘叫他动’,”吴刚若有所悟,“谢谢你教了我一招。既然你心知这个‘谁’是谁又不肯告诉我,那我只好回去办案了,告辞。”

看着吴刚的背影,苏秀岚撇撇嘴:“你这个人……唉,没意思。”

综合了方方面面的情况,包括参考了苏秀岚的点拨,专案组依旧没能锁定嫌疑人的犯罪证据,更不能随便对嫌疑人采取什么措施,避免打草惊蛇是一说,弄不好产生负面影响才是警方最担心的。吴刚不由得又想起了苏秀岚的话:叫他动。

采取了几个试探性的动作,这个“谁”却没动。没其他好办法,要想拿到确凿的证据,只有加大调查的力度。

这天下班后,吴刚正打算去食堂吃完饭,苏秀岚来了电话:“吴大处长,孙丽失联了,三天打不通电话……”

吴刚闻言心惊,孙猴子的女儿失联?这意味着什么?

苏秀岚坦白:“我可能坏了你的事……你知道的,我和孙丽是闺蜜,无话不谈。以前我们俩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文学——她需要放松,我需要找感觉。自从她家出事,我们开始谈案子,我把给你分析的那一套全给她讲了,一个一个解剖围在她身边的所谓朋友。孙丽人长得漂亮,家境又好,她是学金融的,在一家证券公司做高管,不差钱,追求她的人有几个不是逐利之徒……”

“你俩是闺蜜,什么都可以谈,何错之有?”

“分析来分析去,那个‘谁’不就分析明白了嘛。我给她分析得太透了,怕她想不开……”

放下电话,吴刚正打算安排人员了解孙丽失联的情况,刑侦处值班室的电话又过来了:夹山县彩虹湖发现一具女尸,头部有明显的钝器伤。

吴刚立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苏秀岚曾经说她有作家感,而吴刚的这种预感,应该归结为刑警感吧。

14

现场在彩虹湖南边的湖堤上,先期赶到的民警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四周围观的人不多。夹山县公安局局长李步军说:“这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野湖,只有附近的村民和喜欢野钓的人常来,平时人迹罕至。今天傍晚,一个钓鱼的村民发现湖里有具尸体。现场的目击者和能找到的野钓者,我们都做了调查,尸体辨认工作正在进行中。”

勘查车上的探照灯打开,四周顿时亮如白昼。他一手挑起警戒带进了中心现场,围着地上的女尸转了几圈,尸体经过长时间湖水浸泡,已呈巨人观,他拿不准是不是孙丽。如果是,倒省去了查找尸源这项庞大的甚至可能是艰难曲折的调查工作,不过,对孙教授老两口的打击就太残酷了,还有苏秀岚,恐怕也是一个难以跨过的坎……

他给小郝打了个电话:“你们重点关注的那个人,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啊?”

小郝回答说:“没有异常,跟平时一样,照常上班,照常回家。”

吴刚心里一懔:这家伙不可小觑。

尸源很快确认,果真是孙丽。凶手使用钝器猛击受害人头部致其死亡,抛尸彩虹湖,抛尸之前在尸体上捆绑了石头之类的重物,尸体在水中浸泡发胀,重物脱落,于三天后浮到水面上。

案侦会议在夹山县公安局指挥中心召开,大学城公安分局参加,结果由分析到讨论到各执一词的争论,分析会开成了一个“分裂会”——这是曾刚在会议结束后的调侃式的总结。

大学城的刑警一上来就说,这不明摆着嘛,盗窃孙教授家的犯罪嫌疑人肯定与孙家有渊源,被孙丽发现破绽,或走投无路,或被激怒后杀人抛尸,结论是两案应当合并侦查,理由一二三四……

夹山县警方则坚持认为,这就是一起个案,与孙家被盗毫无关联,而且是劫财劫色杀人案,拿出来的依据是现场勘查和尸检报告,再罗列出证据甲乙丙丁……

市局刑侦处的刑警也分成了两派,选边站队参与论战,都急于说服对方,但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吴刚拍板:“对案子有不同认识很正常,两案分头办,发现有力证据再串并不迟。不过我要强调一下,这期间互通情报是绝对关键。”

几天过去,两条战线都毫无进展。市局一把手打来电话,第一句说,吴刚,这段时间一直蹲在案子上,白天黑夜连轴转,辛苦啦。接着第二句就问,两起案件有点儿眉目了吧?进展怎么样啊?省厅和市里的领导都在问我呀。

吴刚自觉无颜,只好敷衍:“暂时没有突破性进展,但我们有信心尽快破案。”

郁闷之际,苏秀岚也来电话,没有应景的寒暄:“那具女尸是不是孙丽?孙叔叔住院了,天天问起他女儿。”

他不敢正面回答:“我们正在抓紧办案,你好好安慰安慰孙教授老两口。”

“那个‘谁’拿下了吗?”

这个问题他倒是可以直接回答:“没有,无从下手啊。”

“查查他的手机。”

“查了,没什么痕迹。”

对方沉默半晌:“他会不会有第二部手机?”

吴刚不由得暗叹,这女人太厉害,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几天专案组正在抓紧查证呢。看来,苏秀岚不仅有“作家感”,她的“刑警感”也强烈而敏锐,一再切中要害。但他不能透露侦查手段,只是说:“警察知道该怎么办。”

他能想象到对方听到这话时不满的表情。

15

小郝那边很快有了回音:发现第二部手机和通话痕迹。

吴刚迅速调集警力,先“调虎离山”,再“深入虎穴”,发现被盗物品踪迹,继而下令收网,一举抓获盗窃案嫌疑人李新才。

根据预先制定的讯问方案,趁李新才心慌意乱之际,吴刚置因果关系于不顾,不问盗窃案,单刀直入追问杀人案,切入点就是在李新才的轿车上搜查到的一把大号扳手,只一回合,李新才方寸大乱,供认了击晕受害者,再强奸杀人抛尸的全过程。待交代完杀人案,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早已彻底崩溃,孙家盗案也就水到渠成地破了。

讯问结束,负责记录的小郝冲等候结果的刑警们翘起大拇指:“咱处长神了,本末倒置,一招破案,了得!”

李新才来自大巴山农村,学习相当刻苦勤奋,当年作为他们那个县的文科状元考入江城大学,专业上小有建树,毕业后考取了留校研究生,从讲师到副教授,一路顺风顺水。令人惊讶的是,他一个搞历史的,突然对国画产生了兴趣,拜孙教授为师。而孙教授不但收了他这个徒弟,还夸他基础好领悟力强,有绘画天赋,甚至说李新才搞历史是走错了路。

不知李新才的心机有多深,到底是崇拜孙教授的画技,还是惦记他家里价值连城的藏品;是想攀附孙家的名气,还是贪图孙家大小姐的美色。抑或兼而有之。及至孙家被盗,苏秀岚曾经帮孙丽作过一番分析,筛出的几个嫌疑人中就有李新才。孙丽说李新才曾经苦苦追求她,但孙丽却觉得两人三观不合,婉拒。

孙丽的拒绝把李新才伪装出来的光鲜外表打得粉碎,暴露出他骨子里的自卑。得不到的就毁掉,他先是制造了孙家盗案,之后几次约会孙丽,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两案告捷,吴刚主动约了苏秀岚,还是那家“春意偶然”茶楼,还是那个包间,还是两人都中意的熟普。窗外的夕阳之下,玉兰花满树满枝地开了,榕树、黄桷树枝繁叶茂的冠盖上新生出一簇一丛的嫩叶,草坪泛起翠生生的绿色,树林草丛间上蹿下跳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叫,还有小径上一袭红衣款款走来的她。

吴刚打定主意,今天不谈“刑警感”,只谈“作家感”。

可惜他没能如愿,那天苏秀岚的兴趣恰恰在“刑警感”而非“作家感”。

……

夜已深,残月如钩。苏秀岚坐在电脑前,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冲动,要把吴刚给她讲的故事记录下来,不仅是刚刚破获的这起案件,还有吴刚和他的刑警兄弟们的所有故事,也许不完整,但毕竟是迈出了第一步。

(原文刊发于《啄木鸟》2024年第2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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