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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朝天门
01-14 15:55:04 来源:重庆晚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题记 

肇庆朝天门

一直以为只是自家有的,没想到别人也有。那种感觉第一是愤怒,第二是失落,第三是不服。

“怎么可以叫朝天门!”站在肇庆宋城墙北门,我居然抗议起来。“有什么问题吗?它本来就叫朝天门啊。”同行的当地媒体朋友诧异地望着我。显然,我的失态让他不解。他说,朝天门几乎和肇庆名字一样古老。宋重和元年(1118年),“瘦金体”创始人徽宗皇帝赵佶,用他那苗条妖冶的字体亲赐御书,将端州改为肇庆府,意为“喜庆吉祥之始”,此前5年他已下拨款项把土城扩大,筑为砖城,从而有了今日宋城墙之雏形。这段让肇庆人津津乐道的历史已经901年,去年刚刚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朋友侃侃而谈,作为一个重庆人,我的心情稍稍平和,为自己的失礼而惭愧。

赵佶偏爱端州是有原因的,他当皇帝之前,这里是他的封地,他是端王。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猜测的,那就是端砚。千百年来,砚是中国重要的文化符号,只有抚摸了那一方方油脂般光滑的砚台,才能感受中华文化的细腻和温润。我想,赵佶是骄傲的,他的字,他的画,他的端砚,足以让他成为书画帝国当之无愧的大帝。

白石村距离朝天门五六公里,是端砚发祥地,在这里我遇到了65岁的梁弘健。老梁是肇庆市端砚协会的会长,身着靛蓝唐装,温文尔雅。他带着我走进一家家制砚作坊,据他介绍,这个村从唐武德年间即以砚为生,至今1300多年历史。目前整个肇庆制砚企业和作坊千余家,从业人员上万。巴掌大的一方端砚你可以两三百元购得,也可能十万元难求。这得看品相。端砚品质高下与石材所出坑洞有直接关系,著名砚坑有老坑(皇坑)、坑仔岩、麻子坑、宋坑、梅花坑、绿端、宣德岩、古塔岩等,不过所有坑洞都在2000年关闭,严禁开采,现在制砚用料都是19年前的老料。

老梁把品相归纳为石材中的“面”、“点”、“线”。“面”是指砚石中成片状的石品,主要有天青、冻、火捺、石皮,这些是优质或有特色的石品;“点”是砚石中呈点状的石品,主要有青花、翡翠、石眼;“线”是指砚石中呈线状的石品,主要有冰纹、金银纹、黄龙纹、翡翠纹……说得极为专业,让我这个门外汉云里雾里,心里真的在感叹“贫困限制了自己的想象”——一个墨盘还有如此多的讲究,小时候我学写大字(不敢说是书法),靠的就是一个破碗底啊!不过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名贵的端砚和那些变化莫测的花纹是密不可分的。

一砚难求,说的是端砚中的极品。据说,米芾为徽宗写大屏,受赐一方皇坑端砚,捧着宝贝欣喜若狂,“余墨沾渍袍袖”在所不惜。也有不为端砚所动的,那就是包拯。包拯在端州任知州三年,公正严明,减少贡砚,为百姓办了许多好事,据说端州人饮上清水,就是从包大人挖七口井开始的。他辞别时,“不持一砚,端之父老呼之青天”,这应该是“包青天”的起源了。在端州百姓眼里,青天不仅是铁面无私的硬汉,青天更是爱民如骨肉的智者。我在包公祠里,看见元朝书画家赵孟頫儿子赵雍画的《宋包孝肃公像》,脸既不黑,额上更无月牙,简直就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老梁去年当选为端砚协会会长,他有很深的重庆情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西南师范大学进修了一年美术,顺带结识了不少耿直的重庆朋友,逢年过节还会相互问候。谈起端砚制作和端砚艺术,他如数家珍,我却在心里推算,那些宋代的端砚应该与重庆有点关联,比如与重庆的命名相关:

宋哲宗时,渝州南部一个叫赵谂的僚人,不满贬黜苏轼,心中有牢骚,朋友间开玩笑自称天子。后来他中了进士,官居国子博士阶奉议郎(从六品上)。徽宗主政之后,有人密告赵谂蓄意谋反。赵谂被捕入狱,不久就砍了头,父母妻儿逐外流放。玩笑开大了,一个古代重庆人的小调皮竟然酿出家破人亡的悲剧。随后,赵佶一声命下,崇宁元年(1102年)改渝州为恭州:还是低调老实做人吧。也许第一个“恭州”的手写体,就是沾着端砚墨汁写出的瘦金体。于是,大宋版图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二州相望。87年后又一位宋朝皇帝登基,居然是恭王赵惇,是为宋光宗(一个怕老婆的资深“火巴耳朵”)。他将恭州升为重庆府,大宋版图上又变成一肇一重二“庆”相应。当然,这时的宋朝在史书上已称为南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早被金人掳去。1135年,赵佶死于五国城。我在想,一代书画大帝,咽气时身边是否还有一方小小的端砚呢?

砚和书法的传奇故事,肇庆有很多。距朝天门七公里远的七星岩,还有一个大名人,那就是唐朝书法大家、文学家李邕。七星岩(无意中与重庆七星岗撞脸。肇庆还有一处叫东较场,也让人想起重庆较场口)以“峰险、石异、洞奇、庙古”著称,七座山峰似北斗七星散落湖中。唐开元十五年,被贬岭南的李邕途经端州虽已身心疲惫,却被眼前的山水灵秀打动。那一刻他是动了真情,所有委屈都被洗涤,一气呵成写下千古美文《端州石室记》,洞里的奇异景致让他触景生情:“岂直避暑窟室,缔赏林峦,击石如钟,酌泉如醴;固亦转丹灶,掇紫芝,迹参寥之远心,惟习隐之幽致者也乎?”他摸一摸胸口,积极向上的政治情怀尚在。真迹留在了石壁上,成为七星岩摩崖石刻中年代最古老、艺术价值最高的一题,也是李邕尚存的唯一正书碑刻。若干年后,七十岁的李邕被奸相李林甫派人杖杀,这是后话了。当时,杜甫悲痛欲绝:“坡陀青州血,羌没汶阳瘗。”李白愤怒大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七星岩美景

《端州石室记》使七星岩饮誉长安。此后千余年间,崖壁上刻下了五六百处石刻,集诗词歌赋、游记史实、对联题咏于一炉,有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李绅,写《爱莲说》的周敦颐,还有抗倭名将俞大猷……这里成为南中国保存得最多最集中的摩崖石刻群。穿行其间,有人感受到喀斯特绮丽风光,有人迷离于深深的文化沉淀中,我却偏偏对其中的非主流话题感兴趣——导游妹妹说,能在石壁上留名的多为达官贵人,古代刻字是按字数计算的,一个字的价格是一两二钱银子。以康熙二十九年肇庆府知府李彦瑁所刻的七星岩最大石刻(高8.45米,宽3米多)为例,通篇370多个字,仅刻字就要消耗400多两银子。此石刻的撰写者是当时的广东巡抚朱弘祚,我想这笔开支多半由官府拨款吧。顺便说一句,这个朱弘祚的长子名叫朱缃,是清初名诗人,与蒲松龄是好朋友,第一个《聊斋志异》抄本,就是从朱缃家传出的。石室洞内还有一处包拯亲笔题刻,那是包大人陪同上司周湛、钱聿游览之后刻下的,仅刻了三十字,且袖珍得难以发现,现代人只好重新放大复制于洞口,看来包大人真是资金不雄厚啊。刻字就如同购端砚,对于普通人来说,那确实是有钱人的游戏。

端州古城墙

在朝天门城墙披云楼里,我看见了利玛窦的画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个用端砚写汉字的西方人。明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欲入华传教,不料处处碰壁,最终肇庆知府王泮收留了他,居此六年。利玛窦在这里建立了中国第一座天主教堂;绘制了世界上第一幅中文世界地图——《山海舆地全图》,第一次让中国人知道地球是圆的;制造了中国第一个机械自鸣钟;编写了世界上第一部中西文字典《葡华字典》;传播《欧几里得》等现代数学著作。他第一次为中国打开了一扇观看西方文明的窗口。利玛窦在肇庆的六年,对中国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除带来了欧洲文艺复兴的成果外,他也系统地学习了中国传统文化,开启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篇章。华裔数学家、菲尔兹奖获得者丘成桐先生说,400多年前,利玛窦把现代数学引进了中国,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数学起源于肇庆。

寻访的下一站是梅庵,紧挨着朝天门只有几分钟路程。梅庵与端砚和书法无关,与一个姓卢的农民有关。他是一个文盲,在端州住了15年,这里很多地方都有他的遗迹和传说——他就是影响中国佛教一千多年的禅宗创始人六祖惠能。毛泽东是这样评价他的:“在哲学上的贡献很大,他把唯心主义理论推到了高峰……你们应该好好看看《坛经》,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却能够提出高深的理论,创造出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

我认为惠能和他的弟子是一群深谙世俗、会讲故事的高手中的高手,有两件事可以佐证。

第一件是,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年)76岁的惠能携弟子来到城西的山岗草庵,见风水极佳,插梅为记,并用锡杖开泉成井。弟子用井水浇梅树,梅树即时开花。这就是梅庵的来历。一个草庵居然说得如此传奇,还是用锡杖挖出来的井!另一件是,五祖弘忍“密受衣法”的故事:一天,五祖来到碓房,问惠能:“米舂好没有?”惠能回答:“舂好了,还得筛一下。”弘忍用手杖在碓上敲打了三下,然后离去。惠能心领神会,三更时分悄悄来到五祖房内。于是,五祖给他讲解《金刚经》……这个故事后来被吴承恩用在了孙悟空头上,那更是人人皆知了。由此可见,惠能他们既懂传播手段,更懂传播效果,活脱脱就是传播学大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走出梅庵,我发现心变得空灵——一路上人家肇庆朋友介绍宋城墙介绍宋徽宗介绍端砚,而我总是纠缠在一个“门”上,迈不过朝天门这个坎。其实,重庆朝天门有肇庆朝天门这个兄弟,不也是好事成双吗?

离开朝天门的时候,同行的羊城晚报美女卢主任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然后把耳朵紧紧贴在古城墙上,她在聆听……整整三分钟。问她听见了吗,她说听见了。问她听见了什么,她灿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作者系重庆晚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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