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傍晚，广场上一个人的独唱正悄然开始：老人拿着话筒，和着音响伴奏，一声高唱惊飞了枝丫上歇脚的麻雀，花白的头发在余辉的照映下泛着金色的光......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
这是80岁的刘英贵每天必唱的一首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年少时，他曾无比向往骑着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奔跑，可现实只有白茫茫的天，下不尽的雪和喂不完的粮草......他想念“红红”，想念“耗儿”，想念“阿骡”，想念每一匹他记得起名字的马。他流过血，掉过泪，也曾笑着陪它们撒欢儿。
▲刘英贵的退伍军人登记表
刘英贵，重庆巫溪人，1964年申请义务兵入伍，被编入部队3066，74分队，从西南到东北，在黑龙江省瑷珲县戍守边界，保卫家国。
与马为友
无声相伴
“年轻嘛，以为当了兵就是扛起枪杆子打仗呢，后来被分到后勤部，跟马过了五年”。刘英贵坐在沙发上，端直身子，畅快地笑着，跟我们讲起他和马的故事。
那时候的军马是一个部队的重要力量，行兵打仗，驮运武器，都离不开的。就像刘英贵所说：“马是我们无声的战友”。
▲刘贵英兴致勃勃地讲他和马的故事
“红红”和“耗儿”
千里送君行
军马野性强得很，刘英贵和马初次打交道，便留下了一辈子的疤。
初运来的二十几匹马在军事训练场拴着，由部队班子里负责养马的后勤兵来挑选，以进行初次训练。一匹匹马被牵走，唯剩一匹枣红马，一边狂甩脖子，一边奋力跃起前蹄，嘶叫着，想要挣脱，士兵们见状都不敢上前。
“所有马都被领走了，就剩它，没得人愿意冒险，我心一横，就去了。”
不想刘英贵刚靠近过去，便被马一蹄子踢裂了下唇，“肉直接裂成两瓣儿了”，血瞬间流出来。但他咬咬牙，顺势一把靠近，强力搂住马的脖子，用宽厚的手掌抚蹭它，还向要冲过来的士兵示意不要动，就这样，这匹马竟真的安静了下来。马儿安抚好后，刘英贵才去到卫生所，四厘米的口子生生缝了七八针......
自此，除了刘英贵，几乎没有人敢近距离接触这匹枣红马，刘英贵亲切地称它“红红”。
在后勤部的日子，没有当初想的战场与炮火，只有马棚和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刘英贵性格本分踏实，又有股执拗劲儿，他说：“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就要干一行钻一行”。
因此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刘英贵都是在马棚里度过的，与马交流感情。“在它身上、屁股上抓，它是很喜欢的，你给它抠痒，它也给你抠，它上嘴唇那里，粗糙得很，就往你身上蹭。”棚子里不时传来马的欢叫和刘英贵的笑声。以至后来，这二十几匹马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兴奋地叫唤、刨地。那时候给马棚打扫卫生，别人需要先把马用粮草引出来，而对刘英贵来说只要打声招呼，马儿就会乖乖挪开地方让他扫。
喂马、驯马之余，装马蹄铁也是后勤兵的一项重要工作，“雪天路滑，钉上马掌跑的稳”。某次郊外行兵的时候，有只叫“耗儿”的马一只马蹄的铁掌磨损，需要及时更换，一声“卧倒”，“耗儿”便乖乖卧下。刘英贵坐在盖满雪的杂草丛里，拿着工具细细打磨着马蹄，“就像人剪指甲，铁掌也得磨好蹄掌后再装订。由于时间较长，“耗儿”不时抬起头来张望，刘英贵便安抚道：“耗儿啊耗儿，再等五分钟就好了”，同时伸出手掌五摆给它看，马儿便又听话地把头埋下了。
“红红”与“耗儿”跟刘英贵的感情格外要好，“我的马别人骑不得”，一次别人骑“耗儿”还被摔了下来。
几个月后，刘英贵收到临时通知，被调到3067部队。离开那天，正值冬季大雪后，他在马棚里挨个给马儿喂食，给它们抓痒。在马儿们不舍的哀叫中，他离开了。
然而才刚出部队不远，刘英贵便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他回头——是“红红”和“耗儿”，一同来的训练长说，“它俩实在闹得厉害，送送你”。林间的小路上白雪皑皑，只留下两排马行的蹄痕沿向远方......
煤油灯下学习医马“秘籍”
不会再有第二个“灰灰”死了
在部队后勤，除了养马，刘英贵还有个特殊的身份——“马医”，部队称“军马卫生员”。
“马跟人一样，也会生病不舒服。风伤感冒哦，一感冒，鼻子就嚯儿嚯儿嚯儿地响，很经常的，尤其早上遛马之后，东北零下几十度，它一出汗着凉，就感冒了，脑壳疼，所以没有马医不行噻。”
当时部队里同一批在军马卫生所学习的有三百人，到最后只剩刘英贵一个人还坚持在这个岗位。
“马反胃吐草，又称骨软症，是指齿槽骨质疏松，咀嚼草料无力。”
“马反胃吐草，骨软症，是指…是指什么来着？”刘英贵挠挠头，皱着眉，一字一句地向首长请教怎么读，什么意思。煤油灯里的火苗忽上忽下地窜着，恍惚的微光下，刘英贵正认真地学习着从卫生所老师手里觅得的“秘籍”。首长离开后，他仍在逐行地温习，直到灯光越来越弱......
刘英贵从小便出来谋生了，十几岁的他睡过稻谷堆，吃过野果子，上学读书是他想都未曾想过的。但为了学好医术给马儿治病，他就生生靠着一遍遍听和看，记住每个字的意思，掌握军马每种常见病的症状和治疗方法......
夏季的某个傍晚，刘英贵在外出差两天回来，刚歇脚，便听说“灰灰”病死了，“正在林子里挖坑埋呢！”。刘英贵的脑袋好像被轰了一炮似的，“嗡”的一响，随即便飞奔过去——“灰灰”是他来到新部队后，第一匹训练和交流的马。这也是他入伍两年来，第一次听到马的死讯。
他怔怔地望着坑里已经埋了一半儿的“灰灰”。他拾起地上的铁锹，一铲土一铲土地把它掩埋......这更加坚定了刘英贵在军马卫生所学习的决心。
有一次“阿骡”突然闹情绪，一直刨地，扭着脖子挨身后的位置，刘英贵告诉我们，这种情况就是得了结石，气候原因，大风常把沙砾卷进粮草里，马吃了很容易得结石。“它哪里不舒服，就会这样给你指”。
因为堵在了肠道后半截，这种情况下用药是行不通的——刘英贵把指甲剪干净，再用酒精将手消毒，抹上肥皂水后，直接从马的肛门处伸进去，以打开一个缺口，再用肥皂水往里灌，这样来“通气”。又通过手反复地伸进抽出，积存的粪便一下子喷涌出来，溅了刘英贵满身，他却说：“那都是小问题，主要马儿好了就好。”
三年的义务兵，刘英贵却当了五年，这是他至今尤为自豪的事。“由于表现突出，我还被部队破格要求再多留两年嘞”。在这五年间，刘英贵共获得八次嘉奖，是部队后勤兵中获嘉奖次数最多的一位。
退伍以后，他被分配到重庆鱼嘴镇一家三线建设的军工厂工作，期间做过最多的就是冶炼钢铁，将钢材导入高温炉，化成铁水，再熔铸成型。因此被溅出的铁水烫伤是家常便饭，一千四百多度的高温能把手套烫穿，现在刘英贵的手上仍能看到很多斑斑点点的褐色疤痕。此外，他还在厂里的消防队和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岗位任过职，“领导都知道我本分好说话，哪里需要就把我调哪里去噻”。
▲双手被烫留下的疤痕
后来，刘英贵退休。
手写歌词
银发踏歌
“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东北呼啸的寒风卷携着大雪，吹落了一地泛黄的叶子，高山榕下，叶落曲终。
每每唱起这首歌，那些与马在部队里的日子，便会在刘英贵眼前重现。
“这些回忆，是有感到伤感么？又或者是有某种遗憾，对没有带马去大草原的遗憾？”
“没得伤感，更没遗憾”。对刘英贵来说，唱这首歌，更像是一种缅怀，对他曾经“战友”的缅怀，对军营生活的缅怀。
▲高山榕下，休息听歌的老人
现在的他在一支老年歌队唱歌，不大认字，更不识谱。每天歌队唱完解散后，刘英贵都要留下来再单独练练，“一遍遍听，再一遍遍唱，全凭脑壳记。”仿佛又回到了在部队里学医认字的时候。
歌队的负责人喻友贞告诉我们，“刘老师是我们歌队最年长的，也是学得最认真的，我们队里的人很佩服尊敬他呦。”
每天一有空，刘英贵就会坐到自己床边的书桌前，带上老花镜，展开搜罗来的广告布背面，轻轻抚平，再从摆放整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直尺，用铅笔仔细地打上一道道横线，随后打开从二手店淘来的广播小匣子，歌曲字幕播放一句暂停一下，用钢笔一笔一顿，一字一句地跟着写。由于年纪大眼睛花了，刘英贵写的字均有拇指蛋那么大，一天两个小时，也就写四五行，写好完整的一首歌词至少要三天时间。
▲刘英贵正在写歌词
▲刘英贵写的歌词字很大
“才写几个字啊就眼睛疼，脑壳疼，我这干粗活的手，拿笔比拉疯跑起来的马儿的缰绳都要恼火。”说着恼火，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却是有棱有角，丝毫看不出烦躁的迹象。刘英贵说，刚开始写的时候，很容易写错，就拿纸巾沾着水一点点擦。仔细观察，个别字的笔迹尤深——每次写新的之前都要临摹复习一遍之前的内容，把不熟悉的字再临摹几遍。也因此，普通的纸张根本禁不住这么三番五次地擦改临摹，他才想到用广告布，结实耐用。
▲写在广告布上的歌词
写完全部歌词还不算完成，刘英贵还会用红色的笔，标明高音低音，和副歌部分，一句一句地跟着视频学每一处的唱腔。这辈子第一次拿起笔，自学写字的他，还有个人字体的“专属标签”——三角形的“口”。
▲红笔标记和独特字体
在歌队五年时间里，刘英贵手写的一份份歌单达200张，加上打印的1000多张乐谱，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布袋和收纳盒，像座小山似的堆在阳台一角。
“从喂马到唱歌，一件事日复一日地做，没觉得无聊过么？”
“没得，老了脑壳糊涂了，做事不能糊涂。你只要肯钻，就能发现里面的乐子，钻出名堂来。”刘英贵一脸认真地回答道，说话都带着股劲儿。
而总结刘英贵的这两段人生，恰如一句话——把一切平凡的事做好即不平凡，把一切简单的事做好即不简单。
（作者：童佳 赵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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