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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新闻 | “驱魔”医生
11-27 13:22:04 来源:上游新闻·重庆晚报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廖平 刘润 文/图

黄意进南岸区女子教育矫治所时,整出个大阵仗。

十几个人围着她,她一下就蹦到了窗台上,坐在上面大喊大叫发表演讲,讲自己的拉丁舞跳得有多牛,讲自己在KTV如何受欢迎。六人上前去拉她下来,她惊叫着要抽她们的耳光,并向并不存在的男朋友哭诉自己受到了欺负,并指挥男友:“把她们拖出去打一顿!”

医生付明娥叹了口气,这是典型的吸毒后导致的躁狂症,这么多年来她见过好多起。“上约束床吧。”她跟旁边的看护民警交待。

当晚,被束缚在约束床上的黄意用头使劲撞着床头,嚎了一晚上,整栋楼的戒毒人员都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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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女子教育矫治所更像一所学校

微光

通江大道90号是重庆南岸女子教育矫治所。从外表看去,它就像一所普通的学校,围墙的背后,是葱郁的花木,塑胶跑道的操场上,铺设的是天然草皮,只有时刻紧闭的大门,提示着这是个特殊的所在。在司法部推行全国统一戒毒模式之后,这里通过建设五大功能中心,综合运用规范的管理程序、科学的戒治方法,迅速成为重庆司法系统的一个标杆。

这是重庆唯一一个女子教育矫治所,也是让那些女性吸毒人员又爱又恨的地方,她们恨这里,因为要强制戒毒长达两年,她们更爱这里,在她们人生微弱的希望之光里,这里始终是一盏明灯。“在统一戒毒模式下,矫治所不再是单纯强制隔离吸毒人员的监管机构,更像是帮助他们消除毒瘾的‘医院’和‘学校’。”宣传科长王静告诉慢新闻记者。

办公室主楼背后,就是该所五大功能中心之一的戒毒医疗中心。21名医护人员承担起一千一百多名女性戒毒人员的医疗保障任务。与传统医院一大早就进入喧闹模式不同,戒毒医疗中心秩序井然。戒毒人员排着长队,缺少光彩的眼睛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来访者。

医疗中心主任刘赟介绍,这些年流行的冰毒、麻古等新型毒品对人体的危害远远超过传统毒品,导致戒毒人员身体素质急剧下降,有三百多名戒毒人员都有诸如肝炎、糖尿病、甲亢、高血压等各类慢性病。除了要帮她们戒毒,医生们还要对这些慢性病进行治疗。

每一个灵魂,哪怕千疮百孔,都需要一个归宿。对很多吸毒的人来说,她们从一个正常状态的人,变得冷漠、抑郁、狂躁、妄想,完全不被周边人所接纳,情感、理想都已崩灭,现实的拯救才是最好的归宿。

9点过的时候,几名戒毒人员抬进来一个肚子痛的病人。痛,是这里最常见的病症,有真的有假的,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蒙混病假条以期逃避学习劳动,考验着医生的“打假能力”。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蜷缩在病床上,低声呻吟着,自述说是吃了防腐剂。但矫治所里哪有防腐剂能让戒毒人员接触到?

一名医生问,会不会出现了幻觉?这名女子刚送进来几天,毒瘾每天发作,正处于幻听幻觉期。医生给她按压腹部,有压痛,心跳120多次,有中毒迹象。

四名医生围着她一通忙乱。女子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实情:7天前她将要被抓时,偷偷吞下七包防腐剂,希望造成病重的事实,以逃避强制戒毒。旁边一个戒毒人员小声补充说,她有个三岁的女儿,希望出去……

兼具医生和警察的双重身份,某些时候医生的标签是否更明显一些,会同情这样的病人?刘赟说:“其实不存在同情与否,她进到这里来,我们是在帮她戒毒和康复,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对她好。我们首先是警察,其次才是医生。”

其实这个女子的3岁女儿有父亲抚养,也已经过了哺乳期,希望靠吞异物来逃避强制戒毒,很傻很天真。不过吸毒人员并不能以常理论,被抓时喜欢吞点东西的大有人在,刀片、钥匙、乱七八糟的药片,怎么狠怎么来。好在防腐剂不会危及生命,医生们首先用药保住她的胃粘膜,防止穿孔,并安排了专门的护士,一天测数次血压,密切观察她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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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们正在治疗服下防腐剂的戒毒人员

当22岁的张依依坐在医生陈颖面前时,陈颖一眼就认出了她。如果不是嘴里断断续续吐出谁也听不懂的词语,你几乎以为她睡着了,偶尔蹦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才惊觉她正在和不存在的外星人交流。

张依依对医生的询问充耳不闻,陈颖转而询问两名专门照看她的戒毒人员,昨天的表现,夜里的睡眠,吃药的情况……几个月前,张依依才从矫治所出去,当时精神分裂症状已经极大缓解,但之后再次吸毒复发,父母报警,又把她送了进来。对于子女吸毒的父母来说,强制戒毒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主动把子女送进来的大有人在。

“她基本不和其他人交流,只和脑子里的那个人说话,每天都是妖魔鬼怪,像在演大片。”陈颖说,新型毒品对大脑的破坏是一条不可逆的单行线,许多病人都有精神方面的病症,哪怕停止使用毒品,大脑的功能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吸毒前的状态。所里专门邀请了重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刘教授定期来坐诊,陈颖向护士询问刘教授今天什么时候过来,她把张依依排在了诊治的第一个。

治病并不难,包括生理戒毒,都会有很好的效果,但她们出去后的复吸,对身体的任意糟蹋,都让陈颖心痛。18年前,陈颖从重庆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进入司法系统,她本以为在哪里都是为病人看病,却绝没想到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困境:费心费力治好的病人,自己却把自己毁掉,再次进入下一个循环,她们就像与魔鬼签了约,每个医生都是一个驱魔人……

“尽管复吸率居高不下,但总还有很大部分人在这里戒毒之后,努力去做一个正常的人。我们就是那束光,照亮他们回归社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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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戒毒所的资深医生,付明娥见过太多装病的病人

火眼

医生们每天还有一项重要工作,接收公安机关送过来的吸毒人员,要是碰上严打,一天可能进来几十个人。

付明娥刚刚收了一个。此人演技爆表:这个30多岁的女子是被人搀扶着从警车上下来的,她随身带着一本外面医院的诊断病历,诊断结果是双眼视物模糊不清。她双手前探,摸索着往前走,进医生办公室时,“嘭”一下撞在门框上。她给医生说,自己瞎了。

然而警察抓到她的时候,她正在KTV里和一帮人玩骰子,3个6、4个5,玩得贼溜。她说,自己在拘戒所摔了一跤,瞎了。付明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这得多巧合的几率才能一跤把眼睛摔得看不见。她带着这个女子去检查,留了个心眼,一路走走停停,付明娥停下,这女的也停下,付明娥往前走,这女的也往前走。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付明娥飞快伸手在她眼前一晃,女子本能地往后一躲。这是眼瞎?分明是装瞎。

付明娥把她拉过来坐下,跟她讲矫治所里的情况,有专门的医生帮助她们免费戒毒,生了病也是免费治疗,食宿免费,甚至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是免费发放,不比在外面为了毒品不要尊严不要身体强得多?

女子犹豫半天,终于说:“付医生,我好了,眼睛看得到了。”

每一个接受采访的医生,都说到戒毒人员花样百出的装病技能,毒品让她们意志涣散,什么学习、劳动都不想做,就想睡觉。

张心怡到医疗中心工作已经十年,这么多年,医生们就凭着简单的设备来判断病人病情,很多时候靠经验,硬生生把大家锻炼成了火眼金睛,自带X光效果。

她刚刚才遇到一个,哮喘发作,同宿舍的戒毒人员把她背过来累成狗,医生们一通抢救,但用听诊器给病人听肺后,发现肺上很干净,没有哮喘的迹象。遇到这种情况能怎么办?只能自我安慰,幸好是装的,没病总比有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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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治所的医生团队

刘赟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前段时间的一个病人。公安机关送过来的时候,是从警车上抬下来的,几个戒毒人员把她架起来,双脚完全无力,基本上是拖着进了病房。她告诉医生,自己之前出过车祸,半边身子瘫了,手脚都抬不起来。刘赟给她做一些生理反射的检查,发现有反应,嘴巴可以撒谎,但神经撒不了谎。刘赟直接警告她要装病后果自负。到晚上开饭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瘫痪病人自己起床,一颠一颠地打饭去了。

但并不是所有病人都在装病。大部分病人都是真有病,困难之处就在于,真假混在一起,既要让有病的人得到医治,又不能让装病的人蒙混过关,医生们把自己修炼成了一台安检仪。

陈颖之前遇到过一个刚送来的戒毒人员,下车后就倒在地上,随行者说她又在装死,刚刚说话都还很正常。陈颖一搭脉搏,脉搏极弱,翻开眼睛一看瞳孔都散了,她赶紧喊:“这不是装的,快打120!”吸毒人员不是正常人,毒品破坏了生理机能,身体变化非常快。

正在做身体检查的戒毒人员邓环告诉慢新闻记者,实际上,进来的戒毒者真正千方百计想出去的还是少数,稍微有点理智,都知道在这里有专门的医生帮助戒毒,有规律的作息,有计划的学习劳动,比在外面时身体一天天垮下去要好得多。邓环之前有淋巴结核,矫治所为她免费治疗后,已经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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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颖正在为病人复检

仁心

黄意在束缚床上嚎了三天后,最终精神类药物将她心里那个狂暴的影子压了下去,后来她还穿了一段时间的束缚衣,双手裹在衣服里,不能随意活动。

付明娥是她的主治医生。她觉得这个小姑娘不发病时很可爱,像个话匣子,总跟付医生滔滔不绝说半天。她啥都说,从生活到感情,还跟妈妈辈的付医生撒娇。付明娥每天去队上巡诊,她鼓励黄意表现得更好一些,“你表现乖点嘛,我推荐你到队上担任拉丁舞教师。”黄意总是说:“好,我很乖。”

如今,坐在记者面前的黄意,早已不是那个入所时身高155CM、体重不足百斤的瘦小女孩,在戒掉毒品调理身体之后,她体重飙升了20多斤。跳舞的时候,鼓胀的腰肢缺少了灵动,但好歹她是个正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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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意如今胖了,但她迎来了新的生活

我们很难理解,做一个正常人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但黄意知道。她记不起自己确切是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只知道在入矫治所之前,自己的生活只有两件事,任何时候都可能在找毒品,任何时候都可能在睡觉。毒品破坏了中枢神经,她已经失去了悲喜的能力。当从小把她带大的奶奶去世时,她只是木然地坐在灵堂上,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离去,无悲无哀。

现在,说起入所时像霸王龙一般的表现,她自嘲地一笑。年底她就可以出去,妈妈每个月都来探望,叮嘱她要在里面学点技能,毕竟她的人生还能重新花开——如果她不再吸毒的话。临走时,她向慢新闻记者保证,出去后绝不再碰毒品。

对于一朝食髓知味的吸毒者来说,这样的保证脆如薄瓷,但也并非必碎品。

至少牧春心里的那件薄瓷还没碎。

牧春从小被母亲抱养回来,娇生惯养,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叛逆,染上毒品,然后妈妈报警抓了女儿。付明娥在诊治中发现牧春有偏执型人格障碍的迹象,这让母女关系变得很悲剧。女儿对妈妈刻骨仇恨,认为是妈妈报警害了她,而妈妈也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付明娥跟牧春的妈妈详谈了一次,她很犹豫要不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这位天真的妈妈,同为有女儿的妈妈,她也深深同情这位母亲。最终医生的角色占据了主导——家属有权利知道病人的情况。性病、卖淫,这位妈妈根本无法接受女儿沦落至此,她那天的绝望,就像初见女儿吸毒。付明娥告诉牧春的妈妈,毒品打开了牧春的潘多拉魔盒,如果没有妈妈的报警强戒,她终将万劫不复。

付明娥跟牧春多次交流,一度指着她大骂:“真的想踹你一脚,你一天就抱怨妈妈对你不好,你知道她怎么过的?你妈妈一天摆小摊赚几十块钱,你偷去吸毒,你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交流加交锋,牧春像一头犟牛,一点点被拉了回来,终于相信妈妈是对她好。她对付明娥说:“你放心付医生,我出去后,去摆个烧烤摊养活我妈妈。”鉴于人格障碍病人性格的反复性,付明娥每次巡诊都要对牧春一再叮嘱。

好在,牧春出去一年多了,她真的在观音桥摆了个烧烤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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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赟正在给戒毒人员施以耳穴治疗

见多了吸毒人员的去了又来,付明娥时不时有一种挫败感。入所前她是名妇产科医生,迎接的是一个个用力求生的小生命;而现在她成了一名全科医生,希望搭救一个个无力等死的灵魂。支撑她跨越这种落差的,是当初入职时的信念,和吸毒者父母亲人的性命相托。一位心理学教授曾经问付明娥:“你们医生有什么用,生理上帮她们戒了毒,心理上的毒瘾能戒掉吗?”

“单靠医生当然很难,但我们有从戒毒医疗到教育矫正、康复训练、心理矫治、诊断评估的专业技术力量,用两年时间在她们心里埋下一颗回归正常社会的种子,你能说这颗种子不会发芽?”

这里的每一个医生都能说出一段和病人间的故事,用药容易,治心难,如果仅仅是生理上的毒瘾戒断,矫治所有西药、中药以及独特的耳穴治疗,一个月内就能脱毒,但心瘾难除。为戒断心瘾,心理交流加上心理疏导,医生们做了大量的工作。

到今年,重庆南岸女子矫治所连续17年无医疗事故,多次被评为全国司法系统先进单位,荣誉的背后,镶嵌进每一位医护人员的责任之心和仁者之心。

(为保护隐私,所有戒毒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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