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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新闻·人物|查尔斯,渝中燕子岩最后的守望者
06-16 17:29:13 来源:上游新闻·重庆晚报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李琅 文 钱波 图/视频

电话通了,传来浑厚低沉的声音。他答应接受我们的采访,“慢慢来,不要急,我在燕子岩79号。”

找他,的确得慢慢来。从导航软件上看,他所述的位置,像谜。寻找燕子岩最初的线索比较笼统:面朝长江,背倚枇杷山山脊,一望珊瑚坝码头。

似乎,从渝中枇杷山后街入手,能解开通往燕子岩的密码。果然,在山城后街影视产业园,一处由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老建筑改造的文创园内,我们找到了正解。

沿着该文创园外墙朝里绕行,石板路上布满青苔,两旁大部分房屋已残破,人去楼空,——这里便是燕子岩。巷口那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危房,禁止通行。

只要再往前走一段,就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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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入口处一个隐蔽的地方标有燕子岩79的位置

都市中,他像一只离群的孤燕

在寻找燕子岩79号的过程中,我们似乎与他形成了一种默契——追寻的路上,不必多问,只管寻踪觅迹。

当十余盆绿竹出现在眼前时,心中的疑惑瞬间开朗,这户人家颇为有趣,竟把洗脸盘和行李箱用来种花种草,简陋的雨棚下,悬挂着草鞋、鸟笼、灯笼、废旧灯泡以及斗笠和蓑衣。似乎家里不舍得丢的家当,能挂上的都挂上了。

近看,墙上那块旧招牌保存尚好,红色大字依旧提醒着路人,这里是燕子岩79号——“燕子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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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旅馆的招牌用了这么多年,还是开业时的那一块。

“有人吗?是查尔斯吗?”

“来了哈,请坐。”

查尔斯从巷旁的石梯快步上来,第一印象:大高个儿,眉目间,散发着一种孤傲的气息。

“这招牌在风雨中缥缈,是我母亲的手笔,她老人家已过世。”查尔斯说,这家老旅馆,是10年前离世的父母,千叮咛万嘱咐留给他的遗物。

“朋友们叫我查尔斯,也可直呼我的名字,杨柯。”他打开写有“登记室”三字的房门,按例请客进屋。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查尔斯注入了诸多念旧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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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的儿子属虎,所以他让朋友给旅馆登记室的门上涂鸦了一只老虎。

他把一方原木长桌放在正中,配以青花瓷凳;取下屋顶正中的老吊扇,换上一扇老雕花窗框;摇摇欲坠的窗玻璃,有意保持原味,似乎没有翻修之意;绣花钟表停止摇摆,静静定格在斑驳的墙上;而今罕见的玻璃画依墙而立,画中的红梅绽放得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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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旅馆的房间很有特色

查尔斯拿出一个干透的莲蓬,点燃一支沉香放入其中,一盘葡萄干用来招客。在如此萧条的老街里,还能这般充满仪式感的生活,这人果真有些与众不同。

“久等了。”查尔斯换上一身白色唐装,坐了下来。

“这里还剩多少户居民?”

“以前正街百来户,如今就十来户了,守望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我。”查尔斯说,不走,是因为这里是根,这里无法被复制,他和这里已浑然一体。

在我们眼里,查尔斯像是一只离群的孤燕,在这处好似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独享其乐。时刻陪伴他的朋友,是一只他从大学城捡来的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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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在大学城捡回来的黑猫在燕子岩陪着他

守护35年,它曾是最时髦的旅馆

很难看出查尔斯今年已51岁,或许正是这依山傍水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不显老的容颜。

到了年过半百的年纪,查尔斯显得那么从容安静。他说,小时候可不这样,是个十足的捣蛋鬼。燕子岩早期的质朴生活,令他难以忘怀。他曾把家里的锅盖拿去溜铁环,揭房瓦的事也没少干,还跟小伙伴去珊瑚坝江边捡白菜和鸡蛋,那是过往商船漏下的宝贝。

查尔斯试过出去闯荡,但那些年,没赶上好的就业环境。从重庆市第五十中学毕业后,通过街道介绍,他曾去徐家坡铜厂做抬铜工,每天有1公斤粮票作用工补贴,但不久后他便被辞退了。而后,他又去红岩村一家苗圃场做浇花工,同样好景不长。

燕子岩一带,早期的房屋以草棚茅屋与吊脚楼为主,为改善一家人生活环境,1982年,他的母亲和二姐,凑齐了差不多4000元“巨款”,重建了一栋新砖房。正因如此,他家在燕子岩一带曾轰动一时,曾被街坊邻居视作渝中老城最“洋气”的民居之一。

的确,这处房屋的水磨石地板及灰浆墙面,至今保留着原滋原味。查尔斯清楚记得,房外墙面的马赛克装饰,是家里出了3倍工钱请工匠做的,一片一片贴上去。马赛克贴完后,工匠们手指头又掉皮又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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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的燕子旅馆古色古香

他记忆里,修房的材料,全靠工匠背背篓和挑扁担从江边运上来。架脉阶段,20几名工匠同时做工。新房没修好之前,一家人在燕子岩搭临时窝棚生活。

由于燕子岩靠近菜园坝火车站,进出火车站的人,无论重庆主城的还是区县的,基本上都会经过这里。上世纪80年代,提起渝中燕子岩,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1984年,街道人员找到查尔斯的父母,提议将查尔斯家的民居改造成旅馆,一来方便过往的路人休息,二来支持街道发展商业。实际上,当年在街道做生意,并非被邻里看好。

“那时人们的观念认为,进单位和企业才是铁饭碗,做生意的人通常没本事,是不得已而为之。”查尔斯说,考虑到生计,父母决定试着开一家旅馆。也就在1984年4月4日这天,燕子旅馆挂上了试营业牌匾,于当年11月11日这天正式营业。在此期间,他家的旅馆顺利通过工商部门审核,获取了营业执照。

查尔斯16岁起,便与父母一同经营这家旅馆,一守就是35年,目睹了燕子岩从热闹到萧条的过程。由于燕子岩地质条件限制,各条道路而今已难以修缮,加之城市道路和大桥相继完善修建,大约从2000年起,燕子岩逐渐安静下来。他家的旅馆,也从24个客床缩至10个,8间客房缩至4间。

这间旅馆,记录了燕子岩营商发展的一段历史。它在上世纪80年代,曾是渝中最时髦的旅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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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在自己守了35年的燕子旅馆前

那天,从灰暗中觉醒

燕子旅馆的住宿向来实惠,开业初期每天1.8元,后来涨价到每天30元,直至现在的每天100元。

开业之初,查尔斯总是跟着父母去两路口举牌,伴随城市快速发展,燕子岩逐渐显得背街了,旅馆接客便随了缘分。

父母的营商理念,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说留房就一定留,要是有客人赊账,也绝不催促。即便明知客人不会来还账,父母还是会让他们愉快的住下。查尔斯看来,父母这种讲诚信讲宽容的美德,千金难买。

2015年左右,燕子岩一带的居民陆续搬离,这里也面临修缮和改造。在而后的两年间,查尔斯时常坐在家门口等客人上门,等来的结果,令他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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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最后的坚守者

“你想想,一家旅馆,每月只接待一两个顾客,处于什么境地?”坐在我们面前的查尔斯,沉默了好一会说:“2015年至2017年间,燕子旅馆处于瘫痪状态,我很迷茫,一怒之下,几乎把旅馆内的物品搬空了,只剩了几张老床。”

好在,在绝望透顶的日子里,查尔斯意外的等来了一位野生艺术家,安一如。安一如以燕子旅馆为基点,为燕子岩老街做了一场回顾艺术展。那天,在江北鎏嘉码头,燕子旅馆第一次吸引了众多艺术家的目光。

紧接着,各路艺术家纷纷用音乐、戏剧、电影的方式,对燕子岩进行了创作。他似乎看到了曙光。

2017年一个入夏夜,查尔斯又等来了一群人,包括山城知名涂鸦人Sable、Rney、旱地、赖欢等。

那晚,上百人在旅馆内狂欢,两个舞池通宵摇曳,放肆的音乐,幻彩的灯光,加上自由的装置艺术,外国DJ把声音调到了最大声……查尔斯说,那晚,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热情过后,剩下一片狼藉,他同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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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路艺术家在燕子旅馆的墙上画满了涂鸦

就这样,内心受了刺激的查尔斯决定,从灰暗中觉醒,一股脑又将搬离的物件搬回。

既然重新开始,查尔斯怎么做的?他指着燕子旅馆墙面、天花板、木门、过道各处说道:“喏,这就是赋予它新的色彩。”

眼前燕子旅馆,已被涂鸦人渲染出魔幻般的色彩,门前喷涂的两只猛虎,与老石磨石缸形成强烈的对比;大床房的床头,查尔斯将母亲亲手刺绣的衣物,挂在上方,成为点睛之笔;废旧的小提琴、老衣架、老茶瓶等,布置在不经意的拐角和天花板之上。查尔斯甚至不停的栽花种竹,试图为自己营造更多坚持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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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查尔斯独自一人生活在燕子岩

戏剧般的人生正在上演

别以为有了这些改变,燕子旅馆的生意就会好起来,查尔斯说,至今依然不尽人意,住客通常是好友为主。他甚至不讲盈利,将钥匙交给好友,随意住便是。

那如何维持生计呢?查尔斯说,是一个人,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是这个人,让他在燕子岩漫长的封闭生活中,逐渐释放出来,同时拥了另一种增收的门路。那人,便是拍摄燕子岩纪录片的华裔导演:加拿大艺术家Roscoe。

查尔斯说,2015年夏天,他在旅馆门口扫地,遇到一个拿着单反相机的男人,跟着他转。他觉得这人很奇怪,点头问好后,转身进了屋。第二天,这人又来了,围着燕子旅馆转来转去,他瞪了这人两眼。最终,这人跟查尔斯摊开话说,他是一名导演,想邀请查尔斯参与燕子岩老街纪录片拍摄。

“我说,我都老了,还拍什么拍。”查尔斯在那天,狠狠的拒绝了Roscoe的邀请。

在两人长达半年的拉锯后,2016年大年夜,Roscoe竟登门与查尔斯再次提起拍纪录片的事。这次,查尔斯被感动了。由此,他走上了业余演员之路。

随之而来的,是奥地利著名导演Ella Raidel和国际著名剧场导演李凝的邀请,查尔斯因此在《鬼打墙》、《车间》两部电影拍摄中担任男主角。“重庆大学的导演张一凡、苏星、陈桥、李喆,也是改变我人生的人。”查尔斯说。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查尔斯为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出许多出格的举动。比如为了扮演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人,竟租了一间满是老鼠的出租房找感觉,蹲在里面十几天不洗澡;为了扮演好一个冷酷的杀手,他甚至把自己反锁在厕所内,断食一日,他在里面暴躁、愤怒、不安、恐惧,想象冷酷杀手的精神状态……

谁也想不到,这个原本老实本分的旅馆老板,竟一夜间,演变成为一个演员。性子从保守固执,转换为大胆疯狂。

查尔斯还明显察觉到,从小跟在身边的儿子,近年来逐渐对他疏远。儿子眼里的父亲,行为变得怪异,变得陌生。即便大学放寒暑假回家,两父子多半也是沉默寡言。尤其面对镜头,儿子便会恼羞成怒。

查尔斯笑着说:“我这还真是喜剧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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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了影视行业的查尔斯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若有那天,他将头也不回

其实,当演员不过是一种爱好,生存的需要,对查尔斯来说,是次要的。他真正的心愿是能与燕子旅馆共存。

“如果有一天,燕子旅馆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怎么办?”

“我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查尔斯说,即便离开,他也会装载着满满的老街记忆,重新生活。

“燕子旅馆,就像我人生中的牢笼,来往过客的喜怒哀乐,都包含在里面。”查尔斯说,很多人忘不掉的,其实并不是这些破烂的建筑,而是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时光。

无疑,查尔斯和他的旅店,是渝中老城记忆中绚烂的一笔。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过去的时光终究不复返,未来的美好,可以靠我们共同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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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坦言,如果燕子旅馆不复存在,他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责编 曹园园 审校 张彬 总值班 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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