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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丨半夏:打开生命的盲盒—— 读熊魁诗歌两首(文学评论)
2024-07-11 06:33:08 来源:上游新闻

打开生命的盲盒

—— 读熊魁诗歌两首(文学评论)

文/半夏

生命这只盲盒,打开它的可以是哲人,也可以是诗人,还可以是读者。

——题记

做诗人很难,既要保持对世界细枝末节的持续的敏锐体察,又要保持一种接近于天然纯真的似未开化的钝感。而这两种特性可能在一个人身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沧桑的世事逐渐消耗殆尽。但有一种诗人例外——始终关注生命本身的诗人。关注生命本身意味着不从喧闹世界里抽身而出,而是用钝感之力穿过它穿过纷繁杂呈的表象,用敏感之心去触摸本质的,至少是更接近本质的东西,即精神和意义。

熊魁就是这样的诗人。从“人都是这样被不断封口,投递,打开/再封口,再投递,再打开……/永无止境传递下去的信函”(2016年《当时光把生命快递给我》发表于《星星诗刊》),到“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遵从万有引力/从始点,一直滑降到终点”(2024年《绳索》发表于《诗刊》),诗人或许从未停止对生命及生命意义的追问。“生命是信函。”“命运如绳索。”就是两个时间段诗人对同一主题“生命”的不同体悟。

如果说生命是一只可以随机变化的多态盲盒,能打开他的人,可以是哲人,也可以是诗人。哲人通过理性辩证来揭示,而诗人通过感性通幽和理性思索的融汇来通达,但都未必能揭晓它的多个意义。能通达这盲盒中的一二,实属不易。须得诗人有一颗无论什么境遇都勇往直前的专注的心,这专注引领诗人对现实世界与生命的认识由浅入深渐至深邃,在某个瞬间某种事物的触发下,心为之灵动,思为之震颤,语言纷至沓来,落笔即诗,独一无二的诗。熊魁几十年坚持写诗,一直保持着对生命诗性的哲学思考和哲学的诗意表达。无论“信函”式的生命历经过程与结果“回到大地,回到母亲那枚鲜红温润的子宫”,还是“绳索”样的命运环生险象与“照亮来路”“索降到大海”的最终落点,皆诗境深邃,诗意开阔。

我个人喜欢朗读,曾一遍遍地读《当时光把生命快递给我》:时光把生命快递给我,我签下送达的收条/在油盐酱醋茶中浸泡一番,从瓮缸里提出/交给太阳翻晒,月亮打霜/交给秋风拧干,雪刀刮毒,然后/交给大地,封于尘埃……”诗人巧妙地将时光、生命与自我的关系与“签收快递”这一普遍的生活方式连接,物化外显,用喻拟人出神入化。

快递业兴盛也就近十年的事儿,诗人敏锐地捕捉到它,与自己时刻对“生命”的思考联系起来,与“日月风雪大地”对接的过程,是诗人诗性思考的过程,也是诗人日常生活的过程,更是时间空间与思想的灵犀。这灵犀与语言相碰撞,诗意涌动而来……

作为读诗的人,我在总有节奏的朗读中想到语言背后日常生活的画面,想象生命就是这样不经意地被送达,在岁月流沙中摸爬滚打,品尽世间酸甜苦辣,从母亲的子宫里来,最终回到大地这个更大的子宫里去。甚至想起“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古训来。如此想象,自然而然地打开诗人创作生命之诗的频道:签下、浸泡、提出、翻晒、打霜、拧干、刮毒……这些生活的小细节小场景,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也是诗人已经或正在经历的。诗人呈现的从“送达”到“封于尘埃”的生死历程清晰而有力地引发了我的共鸣。因此,我想一首好诗是永远不会缺乏共鸣力量的。

近两天读《绳索》一诗,这种共鸣有增无减。与前诗用“快递信函”来比拟生命的基本历程不同,这首诗更内化,象征性更突出,体现的是个体生命(人生)与命运的关联。

“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遵从万有引力/从始点,一直滑降到终点”。牛顿从一颗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诗人从“万有引力”这一物理定律想到“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诗歌开篇就体现了诗人思之巧。巧就巧在从已知的普遍规律生发出独特的联想。生命之于命运如同苹果之于引力,带有自然的规律性。更巧在于以“绳索”这可视之物来象征抽象的“命运”。一下子让人感觉人的一生总被某种冥冥之中的东西牵引,挣不脱,摆不掉,“绳索”意象一出,你豁然开朗:这影响你一生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就是一根隐性的“绳索”。无论你承认与否,命运就是绳索,人生就是带有宿命的意味。

“绳索自带一副轮滑鞋,套牢你的脚/在脚下随意曲伸。你随意地滑过去,就是一条鲜明的轨迹”。这一节进一步道出命运对人生的影响。

首先,“绳索自带的轮滑鞋”这一组合十分精彩,张力十足。“绳索”是线性的、静止的,而“轮滑鞋”则是自由的、运动的。这一静一动两个意象的巧妙搭配将命运的客观性和抽象性表达得形象可感。诗人的洞察力可见一斑,这必源于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细微的观察、奇特的想象。

“套牢”具有强烈限制之意。两个“随意”的主体不同,但“你”滑过去的任何一条轨迹都在“绳索自带的轮滑鞋”曲伸的平面内。命运之路千万条,你的人生之路就一条。你滑过去了,无论怎么滑过去的,都是时间画出的鲜明的实线,不可重来。而你如何滑过去,命运为你提供的轮滑鞋给了你限制,也给了你使用它一次权利。人不是先知,怎知命运随意地给你的道路是什么呢?你唯有尽可能地支配自己被轮滑鞋套牢的脚前行而已。

三四五节诗则揭示了外物对“我之命运”的影响。天地自有其运转规律,万物皆有自己的命运。但天地万物之间的相互影响是主观和客观存在的。“月光是一条绳索/河流是一条绳索”“不同的是,月光帮你/结绳纪事,在每一块黑暗处作着标记”“河流变着漩涡让你内省/稍事整备,又推着你向前”。诗人选取了“月光”“河流”两种事物,因为月光能帮你结绳纪事作标记,河流能让你内省并推你向前。可见诗人主动选取了对自己命运有益的影响,带领自己走出生命中的黑暗,走出人生中的漩涡。《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意谓“天的运动刚强劲健,相应于此,君子处事,应像天一样,自我力求进步,刚毅坚卓,发奋图强,永不停息;大地的气势厚实和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恐表达不清,百度释义)。诗人亦真君子,生于天地间,学于天地间,思于天地间,并行于天地间。

这样的诗人清醒。“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这是一条路/一条箭矢离开弓弩的路”。第六节,诗人用回环手法,与一二节相呼应。开弓没有回头箭,从第二节中“一条鲜明的轨迹”到此节中的“一条路”,可见诗人对“命运与自我生命”的思索已有清晰而有力的答案。

这样的诗人自制。“离开就不回来。雕像般的大山代替父亲在旁边/静默着注视你,什么样的落点”。生命终将有落点,这是人类共通的命运,无法改变。但“落点”的高低大小是可以选择的。这选择来自自己的探索学习经历,也来自对父辈精神的传承。“雕像般的大山”让我们看到一位伟岸的父亲即使已不在身边,但他对孩子的影响是刻骨铭心的一生的影响。“静默着注视”中自带的威严不让你错踏人生一步,这看似一种外力,实则是诗人自制力自省力的表现。将自我约束变成一把让你信服的戒尺悬挂于你思想的穹庐,提醒你,告诫你,指引你,命运的绳索就会紧握在你手里。

这样的诗人自信。“你稳稳地落在终点,像一颗灯,照亮来路/像滑降者,抓住一条河流,索降到大海”。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的诗人早已在心中设定自己的人生落点——照亮来路,索降到大海。“照亮来路”暗示了一生的无悔,就像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借主人公保尔·柯察金说的那样,“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也是诗人的人生观。“索降到大海”表达了诗人的豁达与洒脱,这与《当时光把生命快递给我》中“回到大地,回到母亲那枚鲜红温润的子宫”一样道明了诗人的生死观。诗人执着追求自己认定的人生,尽管少不了“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的悬空和晃荡,免不了命运的左右,但自信能“稳稳”地把握住自己无怨无悔的一生。

生命终将落地。虽命为定数,但运有变数,当你看清楚定数,利用好变数,人生的去路或结局终将如你所愿——这是我读熊魁《绳索》一诗的最终感悟。不敢说诗人创作时一定经历了这样的思索,但他的诗语让我的心灵在细细品读中真真切切地走了这一遭。

生命,永远是一个神秘的词,也是一条莫测的路。一个真正热爱它的诗人,尽管不能先知它的前路,但已然在探寻中获得某种启示。感谢诗人用诗歌传递这种启示,让另一些热爱生命的人——读者,在诗语中找到打开生命盲盒的捷径。

作者简介:半夏,本名夏荣奎,教师,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巫山县作家协会会员。

附:熊魁诗歌二首

当时光把生命快递给我

时光把生命快递给我,我签下送达的收条

在油盐酱醋茶中浸泡一番,从瓮缸里提出

交给太阳翻晒,月亮打霜

交给秋风拧干,雪刀刮毒,然后

交给大地永久收藏,封于尘埃

人都是这样被不断封口,投递,打开

再封口,再投递,再打开……

永无止境传递下去的信函

只是,谁最终剪开缉口

从信封里抽出万千嫩芽,抽出了春天

生命不是。它是一张随时贴上函件的邮票

函件送达,而邮票作古

时光不是。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清醒时翻过来,是白

糊涂时翻过去,是黑

只有神祇,没日没夜地睁着眼睛

防止世界被谁打翻,失去脆弱的平衡

我因失敬畏心,无节制砍伐这么多文字

而成戴罪之身,注定会

以凋残的方式离开这个春天

离开这间穹窿结顶的出租屋

我不得不回到大地,回到母亲

那枚鲜红温润的子宫,那里是我永远的故乡

绳索

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遵从万有引力

从始点,一直滑降到终点

绳索自带一副轮滑鞋,套牢你的脚

在脚下随意曲伸。你随意地滑过去,就是一条鲜明的轨迹

月光是一条绳索

河流是一条绳索

不同的是,月光帮你

结绳纪事,在每一块黑暗处作着标记

河流变着漩涡让你内省

稍事整备,又推着你向前

一生都系在一根绳索上,这是一条路

一条箭矢离开弓弩的路

离开就不回来。雕像般的大山代替父亲在旁边

静默着注视你,什么样的落点

你稳稳地落在终点,像一颗灯,照亮来路

像滑降者,抓住一条河流,索降到大海

诗人简介:熊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飞天》等刊物。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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