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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丨冉前锋:冬泳
2024-01-18 06:32:52 来源:上游新闻

冬泳

文/冉前锋

进入十二月份的时候,天气开始转凉,太阳也不常见,偶尔露出羞答答的身影,也是在中午的时候昙花一现。行走在公园里,西风裹挟着江风,袭来阵阵寒意,肆虐着长江边这片山岭合围的沿江盆地。江边芦苇在江风吹拂下,泪眼婆娑,一夜白头。黄葛树挺起高大的身躯,在风中呼啸,发出“哗哗”的抖动声,片片树叶随风撕落,留下一地枯黄。高大的银杏挺起干瘦的丫枝,叉向灰蒙蒙的天空。树下面早已铺满扇形的落叶,给初冬的大地涂上一片片的落日的金黄。宽阔的江面上,行船上下穿梭,涟漪条条延伸开来,妙曼的水纹,抖抖地铺展开,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漫卷而来的浪花拖着长长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划出一条条玻璃汁般的水痕,从行船的航道中心向着行船的反方向呈扇形展开,一波又一波、一轮又一轮,前赴后继地撞击防护堤岸,发出“噗噗”的回声,似乎是大江发出深深的叹息。一只苍鹭立在江中灯靶船的灯塔尖上,紧缩身体,提起一只脚,迎着江风,片片雪白的羽毛迎着江风的方向蓬勃张开,如同刺猬般张开羽毛,白铁铸就一般独钓寒江。岸边的人们身穿厚厚的羽绒服,紧缩脖子,在江风中加紧步伐疾走。天空苍白,雁阵排列,在碧水蓝天写下孤独的诗篇。

冬天来了!

每天下午,只要不是特别忙,我都会在薄暮中走向长江边的梯道,背上背着帆布包,里面有泳帽、泳裤、泳镜,还有一个橘红色的跟屁虫(一种救生设备)。跟屁虫是一个椭圆形、橘红色的充气装置,收放自如,用嘴就可以充气,在水中的承重量大约125公斤,远远大于人体的重量,有安全的救生效果,完全不用担心沉溺。据说是日本人发明的用于飞机发生空难坠海时用的,现在被长江里的游泳者广泛使用着。大部分泳者都具备了良好的水性,背着跟屁虫,预警效果大于救生功能。毕竟,在自然水域游泳,而且是长江黄金水道里,行船上下穿梭,橘红色的跟屁虫,在辽阔的库区绿色水域中,会给行船提个醒,告诉他们前面有泳者。虽然绝大部分泳者都不会进入长江主航道内,最多只是在灯靶船处打道回府,但是就如同交警的反光背心,使泳者、行船、泳友都彼此有个明显的标识。毕竟,在这浩瀚的长江里,一个人的出没太微不足道了,像针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惊不起一丝涟漪。

在三峡水库开建之前,长江边的故乡小镇就有冬泳的人们。我的家乡盘沱是川江边的一个回水沱,长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接纳了一条北上的小河。于是,汹涌的江水泛滥成了半圆形水面,有千亩之广,像一个巨大的湖泊铺展在古镇岸边。小镇三面环山,两江交汇,山麓曲敞,潴水回流,断岸千尺,水深流缓,广阔静逸的水面以及足够的水深形成了长江上游的一个天然良港。盘沱同时也是长江珍贵鱼种的洄游地,水米子、肥头、鲢巴浪、长江五大淡水鱼种青、草、鲢、鳙、鲤鱼都有出没。长江乌龟、团鱼、江虾、江豚、大鲵、箭鱼、桂花鱼、石斑鱼、桃花鱼、胭脂鱼等等,都在这里聚集。世代傍水而居的渔民在盘沱的长江沿岸放巴网、张拦网、放滚钩、沉虾笼、这些捕鱼工具必须头一天放入水中,第二天一早去取。不管是三九严寒还是大雪纷飞,都要水中去取,有时候身体免不了入水,还可能在水中停留,这就是渔家的冬泳;行走在川江上的柏木船,一般沿着江边水流较缓处行走,那里一般滩多水浅,很容易搁浅,船搁浅后,岸上的纤夫和船上的人就必须下到水里,肩扛手推,长篙短桡,使劲吃奶的气力,把船重新推入航道,往往也是在寒冷刺骨、汹涌澎湃的江水中工作,这也是行船的冬泳;冬天夜晚,一些停靠在沙坝的木船,也因为晚间潮水退去的原因,造成搁浅,第二天早上发现后,由于本身没有什么动力的木船自身不能进入深水区,船工就必须下水去硬撑,几个船工脱掉衣裤,跳入冰冷的水中,手推肩顶,蒿秆猛撑,这是停船出发的冬泳。还有在长江边的“捞财人”,更是不分季节下到河里工作。1931年一个寒冷的冬日,一艘英国军舰的螺旋桨在磐石一里峡刮伤一头巨大的江豚,受伤的江豚随着江流进入盘沱牛尾石,泛白的肚皮仰面朝天,随着江流向下河方向流动。磐石青年黄俊发现后,带着七八个长年行走川江的“桡胡子”,腰系纤藤,手套抓钩,赤身裸体跳入冰冷的江中,经过一个多小时与风浪、漩涡的搏击,成功地将江豚用抓钩抓住、用纤藤拴牢江豚拖到岸边。可惜江豚伤重死亡,足足有一千多斤,小镇家家户户几乎都分到了鱼肉,成为流传至今的一段传奇往事。

看来冬泳历来就有,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冬泳是为了生存,现在的冬泳不仅是为了锻炼身体,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祖先技艺的一种复习和缅怀!

位于长江中游黄金水道的故乡,有六十八公里的长江自西向东横贯,加上四条长江一级支流,这里的人们很早就和水打交道,“峡中丈夫轻绝死,少在公门多在水”,杜甫的诗是那个年代峡江青壮年的真实写照。纵横交错的水流为这里的土地带来农业生产必需的灌溉水源以外,还极大丰富了内河航运,造就了为数众多“求水上衣食,喂婆娘娃儿”的“桡胡子”,包括领江轮机(驾长和开机器的员工)、船夫渔户、纤夫(拉船的人)、水猫子(守滩人)、红船水卒(官办的救生船的水手)、筏子客(放排水手),捞(尸)匠、水木匠(造木船的工匠)、河娃(整修河道的人),舀子客(滩上舀鱼的人),这些人天天和水打交道,都是游泳的好手。在清代平息太平天国运动中,云阳县故陵船夫覃联升带领一大帮“桡胡子”加入曾国藩手下的鲍超水军,在洞庭湖湖口水战中崭露头角,后编入李鸿章的淮军。覃联升作战勇猛,尤其擅长水战,被提升为“升”字营营官,成为淮军的绝对主力。后来覃联升战死以后,李鸿章在给同治皇帝的奏表中说他“涉江如履平地”;用“东南折柱”等语表达对覃联升战死的哀惋之情。抗战时期的1938年十月至十一月,活跃在川江上的民生轮船公司,负责抢运抗战物资、人员、部队到重庆,经过四十余天的艰苦努力,圆满地完成了被后世称为“宜昌大撤退”的物资抢运任务。大批轮船公司的水手、驾长、领水、舵工都来自长江边的云阳县,这次壮举被后世史学家与“敦刻尔克大撤退”相提并论。云阳磐石人何大友驾驶“民生”轮,运送在枣宜会战中为国捐躯的张自忠将军的灵柩从宜昌到重庆。为了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他打破“自古川江不夜航”的古训,昼夜疾行,安全驾驶民生轮将将军灵柩运到重庆朝天门码头。何驾长后来驾驶的“民生”轮被日军飞机轰炸沉没,何驾长凭借良好的水性死里逃生,拖着被弹片划伤的右腿,在长江落渍滩漂流三个小时后上岸,1949年后仍然活跃在川江上。我幼年时在磐石码头坐过河船,还看见何驾长还颠着一条伤腿,在渡口驾渡船。他老人家还是那样熟练,那般悠然,一个人掌舵划船,手足并用,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为国受伤的老人。长江边的新津口,号称“龙船之乡”,几乎囊括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龙船比赛冠军。那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游泳,尤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魏姓船工,是游泳高手,家住长江南岸的新津口,常年在长江北岸的老县城务工。他为节约几分钱的过河费,一早一晚过长江都是涉水而过,来去自如,从来不坐过河船。笔者曾经在长江边看见他顶着衣服过河的场景:在小河口下河,头顶衣服工具,“踩水”过江,很快在长江中变成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如同过江之鲫,在波涛汹涌的水面踏江去来。上岸后,从容地穿好顶在头顶的衣裤、拿上烟杆,精神抖擞地朝着岸上走去。后来他的故事还传到四川省游泳队,队里还专门来人考察,邀请他到游泳队参加集训。魏姓船工去成都后不到半个月就打道回府,被人问起原因,说是“搞不惯”。他仍然在老县城务工,仍然涉江过河,成为老县城一景。

我们这里给水上工作的人统称“桡胡子”,给擅长游泳的人称“水猫子”,把游泳叫做“凫澡”。由于桡胡子人数众多,江边的人们都有亲人在从事这项工作。只是在库区疏水前,很少有人在冬天游泳,用资深“桡胡子”的话说:冬天的水,激人。很多“桡胡子”到老年都有风湿病,据说就是和冬天下水劳作有关。

三峡水库蓄水后就不一样了,水流变缓以外,水温也升高了,冬泳就变得有可能了。

每年从春末初夏开始,就有人在长江里游泳,他们循着长江水位涨跌的步伐,变换着下水游泳的时间和地点,一般来说,夏天在五点以后,冬天在四点以前,春秋时节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时间跨度可以稍长一点,夏天人最多,可以达到二三百人,三三两两地来,陆陆续续地走,在河边的空地上,有水泥地面和石头堆积的地方为佳,那里好放衣服,也便于起水后穿好衣裤,换装的时候用大毛巾或者自制的长裙遮住身体,因为,有很多勤劳的妇女在江边洗涤,也有女同志在这里换衣服游泳,都是文明衣。十一月过后,游泳的人会逐渐减少,到冬至过后就寥寥无几,这个时候能够坚持下来的人大概只有几十个人,他们就是冬泳者,能够坚持完整个冬天,也就是坚持游完一年四季。

大约是五年前,我第一次下水,游不到五十米就仓皇上岸,那还是盛夏的傍晚,自幼就会游泳的我第一次见识了长江的沁凉,江中那浩瀚的江面,行船掀起的巨浪向我扑打而来,整个江面如玉山倾倒向我扑来,人在其中,瞬间被大浪抬起又抛下,呛了几口水,愈加慌乱,此时,人在江中的无助和恐惧感向我压来,我急忙打道回府,回到岸边坐下还惊魂未定。让我震撼的是,那些和我一同下水的泳友,还出没在江上的波峰浪谷间,悠然自得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在长江里畅游,那些橘红色的跟屁虫随着他们的身姿在长江中划出一道道长长的水纹,在夕阳的江面,在万顷碧波上,在行船掀起的波浪间,尽情挥洒着激情,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我。从此,我也一发不可收拾,从基本的狗刨、钻咪咕头、打凉水、侧泳,仰泳,后来开始凫自由泳,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游泳也随着时间变换,从春季来到了冬季。

长江自2003年实验性蓄水到175米以后,从九月至次年五月是库区的丰水时节,江面陡开,巨大的湖面一直淹没到山脚,青山倒映在水面上,山水一色,浩瀚无垠,阳光灿烂的冬日,有着高峡平湖的美景,人们戏称“冬季到库区去看海”。秋冬时节也是长江库区最美的季节,江天辽阔,鱼鸟相亲,一江碧水,两岸青山,随着上游来水的减少和洪水季节的过去,江水呈现一种醉人的翡翠绿。要不是因江风吹拂两岸的群山,船行上下,江面上指示航行的灯靶船江心排列,你可能会误以为到了高原上的青海湖。但对于泳者来说,也是考验意志力的时候。我始终坚信:能够在秋冬时节遨游长江的人,一定是有勇气和毅力的人,他们把火热的身躯没入冰冷的长江,将尘世的风尘、乏味、沮丧、失败、不幸、内耗等负面情绪付之一泳。沧浪之水,濯足濯缨,灌溉身躯,洗涤灵魂,还一个全新的自己。他们是平常人,更是斗士。

进入十二月后,天气开始寒冷,气温骤然下降,江风也开始刺骨,江边的石梯上,以前排成一排的浣纱女只剩下几个零星的妇女在石梯上浣洗,泳者也只剩下几个,看热闹的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缩着脖子,愣愣地注视着正在江边石梯上换着衣服的泳者。而冬泳者又分为两大类,一类穿着胶衣(潜水服),当然要抗冷得多;另外一类还是光着身体,只是穿着短泳裤,戴着泳帽,泳镜,耳塞,在江边稍事热身后,双手交叉举过头顶,手掌相握,与身体呈三角状,然后下蹲,借助岸边的石梯,将身体弹出去,在空中向着下方的水面斜飞出去,扑通一声钻入冰冷的水中,入水的那一刻,整个身体瞬间像被针蜇了一下,木然而刺骨,感觉到沁入骨髓的寒意。此时,唯有奋力向前,加快划水、弹腿、换气的频率,忍耐扑面而来的寒冷,随着频率的加快,身体渐渐舒展开来,也慢慢开始适应水温,大约五分钟以后,就适应不足十五度的水温。但是此刻也不可能像热天一样在水中停留,因为稍加停歇,就会前功尽弃,心中有一百个放弃的念头在萦绕,甚至有时已经有了转身上岸洄游的动作,太冷了!这也是不少泳者没有坚持下来的原因。我咬定必须游下去的念头,坚持再坚持,哪怕身体木然也绝不放弃,只有毫不停歇地向前、向前、再向前,用自由泳的标配动作,身体绷直,与水面平行,埋头顶水、露半泳镜,提肘、抱水、划水、侧身,换气、打水,一气呵成,循环往复,游到自己预定的位置后,就马不停蹄地折返,沿着灯靶船内侧的江心一线,向下游至下一段距离,此刻,动作可以稍缓,尽情享受游泳的快感,远山青翠,近水迷茫,行船掀起的微浪自远而近,终于来到身边,而此时早已不会惊慌,不远处同样有我们的同伴,而与长江数次亲密的接触早已使我们熟谙水性,紧闭双唇,侧身接浪,享受着被江水抬起又放下的感觉,丝毫不会呛水,轮船过后,江面恢复平静,这时加快速度,经过一棵树,进入到水流湍急的长江大桥下面,百米外的靶船静静矗立在水中央,那三角形的灯塔和桃红色的塔尖清晰可见,待游过靶船平行的位置,稍加前行,然后侧过身体,对着下侧灯靶船的方向,奋力冲刺,那段距离刚好近水中央,水流湍急,稍有松懈就会被流水带往下游,用力过猛又会冲入主航道,那可是行船的通道,误入会很危险,就像一个行人误入车水马龙的高速路,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此段距离必须拼尽全力进入急流中,双臂飞快划动,双腿尽量绷直,带动身体向靶船飞驰。此刻不再注意自己的姿势,而是努力增加划水的频率,两只手上下翻飞,身体又在水的冲击力下往后退,努力划水就是要找到消除流水冲击力的平衡,终于,靶船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却还是遥遥不及,再次加大划水的频率,终于在精疲力竭之时,手接触到了靶船冰冷的钢板船沿。于是,手拉住靶船的钢索,做短暂的休整。此时,水山相接,鱼鸟相亲,远山近水,都在白雾茫茫的天地间沉浮,一艘艘行船,在灯靶船外侧的江面上穿梭,可以清晰地看见驾驶台上的舵工和船弦边的水手,常年在江上行走的他们,已经把泳者当成他们的同行,看见我们还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减速,甚至有一次,我抓住灯靶船的钢索稍稍歇息的时候,不远处船上的水手还扔过来一瓶拉罐的“青岛啤酒”,让我补充体力,甲板上的旅客甚至开启相机向我拍照,镁光灯闪闪,夕阳在水中荡漾,手拉灯靶船钢丝看风景的我,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江面上的我,宛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荡漾在这万顷碧波之上,陡然有不虞之愁,天地逆旅,百代过客,不知今夕何夕?

回程从容而畅快!在向下游轻松漂游一段,这是整个泳程最轻松的时刻,库区疏水后,江面水流减缓,只有我此刻靠近水中央的位置还有流水的速度,我们的行话叫“搭流水”。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可以随着流水缓缓行走,有时候仰面朝天,纹丝不动,看天上白云朵朵,听耳边舟楫声声,浸润着遥远的青藏高原下来的雪融水从身上潺潺流过,感受着天高地远的爱抚。那水有着洁净的面庞、清澈的身躯、与天地相衔的温度和沁人心脾的清凉,最冷冬日的早上,她甚至用漫江升腾的浓雾,高于岸上的温度,来拥抱这群大江上的无畏的泳者。

这也是长江泳者拒绝去游泳池和水库游泳的原因,那妙处难与君说的酣畅,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知晓!

搭上一段流水后,看到已经与石梯正对,就一鼓作气,直直地对着石梯的方向畅游,提肘、抱水,划水、侧身、换气、打腿、挥臂,动作连贯,一气呵成。这时早已适应了水温,身体也开始舒展开来,动作轻盈,划水速度明显加快,浪花飞溅中,感觉身体在水中的移动逐渐加快,从泳镜望下去,水下一片清澈,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臂划动的模样,侧身换气的时候,可以观察到泳友橘黄色的身影和长江大桥巍峨的身姿。天气好的时候,侧身一瞥,山边那轮金色的太阳和它投下来的灿烂的光芒,照在水面上,成为一个狭长的水汀,银光闪烁,点点耀眼,靠近岸边的时候,竟然还有了一股湿热的水汽,给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温暖。这时更加快了速度,迎着岸边那些洗衣服的簌簌声,手安全碰到石阶上,密密麻麻的刁子鱼聚集和分散,自觉为泳者让出一条通道来。然后摘下泳帽,取下泳镜耳塞,上岸换下湿漉漉的泳裤,穿好衣服后,跑上十几分钟,跑热身体,捡起装好游泳的器材,背上背包,结束了这天的冬泳。

冬天的长江水色青翠,碧绿的江水如巨大的翡翠覆盖,水面清澈,水质良好,几次不慎在中流呛水还有长江水蓄水前的味道——微凉淡甜,据老资深泳友老魏说,那是珠穆朗玛峰留下来的雪水,现在只有在长江中间才能有幸遇到,是最好的饮用水。自由泳姿时,水下可以清晰看见划动的手臂和飘拂的水草,下水上岸的石梯上,刁子鱼的身影清晰可辨。不时有白鹭张开白色的翅膀,贴着泳者的身体飞翔,尖尖的长喙啄向水中,如蜻蜓点水般叼起一条鱼横江而去。从下水的石梯到灯靶船单边有六百米,一千二百米左右的直线距离,我游了近四十分钟,有的年轻泳友长期训练可能只需要二十多分钟,当然没有人可以游成直线,有时候为了加大运动量还可以游成弧形,此时岸上温度是五度左右,水面温度为十度左右。

回去的路上照例要沿着江边走慢跑一阵,直到身体慢慢发热,然后去石梯上背起背包步行回去,结束此次的游泳。先前的慵懒此刻变得矫健,看着身边穿着厚厚衣服的缩着脖子的行人,心里满满地骄傲——此刻我只穿着不厚的秋衣,一点都不觉得冷。火热的身体与冰冷的江水亲密接触,搏击风浪,亲吻长江,你给我的万顷碧波,我还你的红硕花朵,泳者与长江共进退沉浮,点燃了寒江烟火,焕发出生机勃勃,使冬日的长江不再寂寞。那些积淀在心里的负面情绪,此刻一扫而光,这个时间的我,仿佛满血复合一般,看见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我的一位泳友,五十多岁年龄,我们都叫他魏老师,是一位资深泳者,在长江里游泳多年,从老县城就开始游泳,感受了长江由动变静、由江变湖的过程,号称“大神”级的人物。据说他能一个咪咕头(潜水)能钻过十个连接的灯靶船(那可是至少50米的距离);在冬季长江疏水前的老县城江中横渡长江一个来回(流速快,直线距离不下一千米);还因为游泳救起过轻生的女孩。但是他从来不说,别人问起来也是一笑了之。他总是一个人静悄悄地来,洗完也是静悄悄地走,独来独往地行走江边,游遍四季。他对我说:“根本就没有冬泳一说,游泳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只要一直坚持,游过春天,游过四季,长江一年到头都是我们的泳池”。我们一起去中流击水,灯靶船横渡,然后一起返回,游的时间相仿,频率也差不多,就多了几次交流。有一个夏天的下午,我游到灯靶船的位置,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会又大雨倾盆,江面上突然灰蒙蒙一片,雨点打在水面上,全部是“啪!”“啪!”溅起的水泡,浓重的江雾弥漫。原来清晰的江岸、青山、大桥、高楼一片迷蒙,行船的汽笛鸣响,不见轮船的身影。昏黄的江面上,波涛汹涌,四顾无人,我心里不禁一阵慌乱。这时,一只跟屁虫来到我身边,是老魏,他说:“冉弟,跟我来,你游出去了!”原来我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航道,已经回程的老魏又游回来接我,我们一起挨近,奋力游回了江岸。这时,天空放晴,长烟一空,站在码头上,回望来路,不禁后怕,原来我刚才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不慎游到了航道中,那可是我们游泳的大忌,无异于去高速公路上去走路,后果不堪设想。

不久前的一个下午,一名泳者冒险进入航道,一艘上水船刚好上来,泳者不知出于怎么样的考虑,竟然想在上水船临近之前穿越航道,结果身体下半部分被行船撞上,酿成惨剧……

魏老师不游自由泳,也不戴泳镜,他总是用长江里传统的泳姿——打亮水。头露在水面上,用双臂的交替挥动和双腿有节奏地打水滑翔江面,双手如同两块桡片左右划动,绷直双腿不时在水面弹出一串串涟漪,三角形的水纹弧线在他身后连绵不绝地展开。凌波微步,头枕波涛;长臂桡划,翼展碧水,像一条棕色的飞鱼,翕合的翅膀在水面上沾亲带故,写下了湿漉漉的诗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头眼必须露在水面上,才能清晰观察水面的情况,不会把自己处于危险境地。不过,他对我们在现在的库区水面“洗埋头澡”(自由泳)持开放态度。

后来,魏老师主动约我喝酒。我们也是游完泳后来到一家小酒馆,一人一个二两的“毛铺”,三杯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他年轻时成绩平平,初中毕业后当兵去了南方前线,转业后安排在父亲工作过的长江航运公司工作,驾驶最早的客船往返在川东的长江沿线,是我们小时候艳羡的“领江(导航员)”一类的人物。在川江上行走多年,对长江航线了如指掌,有着与生俱来的良好的水性,工作得心应手。后来由于二级省道和高速公路的开通,航运公司倒闭,他下了岗,就到广东的一家化工厂工作多年。一次体检中查出了严重的职业病,住院期间一度生命垂危,找到厂方又不予理睬,说是他原来就有基础疾病,还借故被辞退。他不懈上访,后来经当地劳动部门的调解,接受了厂方单方面的赔偿,揣着微薄的赔偿金回到家里,妻子又因故离他而去。本来身体不好的他为了排解郁闷,就重拾年轻时的爱好,每天去长江游泳,同时他还上午跑步、晚上骑自行车,渐渐成瘾,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他的主要活动,身体状况也逐渐好转,精神头也焕然一新,老婆也回归家庭。末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体检表给我看。我一看,各项指标都已经正常了。他自豪地对我说:“冉弟,真还感谢游泳,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末了,他告诉我,他观察我的游泳技术有了很大的提高,可以安全独自完成游泳,指出了我以后应该注意的几个细节。他说现在他要去女儿那里了,在广东去找点事情,帮忙带带外孙,可能短时间不回来了。他还向他女儿打听过了,他女儿住的小区就隔珠江不远,那里也有泳者在珠江游泳。他还告诉我,他的大伯就是那位老县城涉水过河的魏姓船工,而他救起来的那个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我去结账,他死活不肯,说我是来给他贺喜的,没有我结账的道理。我们只是约定,把游泳坚持到老,直到游不动为止。

我们在小酒馆门口告别,此时一轮明月挂在树梢,满眼都是醉人的清辉!

在我们喝酒不到半个月后,长江上游特大暴雨引发洪灾,蓝天救援队奉命救援。魏老师闻讯,退了已经买好去广东的车票,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救援行动。他带领救援队沿澎溪河彻夜搜救,救起三名落水群众,拦截一艘被水冲走的渡船,打捞起一批漂浮物,其中就有上级指定要找到的一个记载重要水文资料的靶标。参与这次救援的,绝大部分是冬泳爱好者,他们把自己的爱好变成专业的水上搜救本领,在浑浊汹涌的彭溪河上演绎了泳者仁心的生命壮歌!

由于蓝天救援队是公益性质,队员都是各行各业的志愿者,完成救援任务后,魏老师还是南下去了广东,没有参加后来政府组织的表彰大会。

其实“桡胡子”是长江上的一种昆虫,四肢修长,身躯短小,四条腿部有一个长长的倒须,牢牢地粘在水面上,能短距离弹跳飞起,以捕捉江上的飞蝇为食。阳光灿烂的日子桡胡子一般趴在江面上纹丝不动,守株待兔;一到狂风暴雨、漩涡急流都随江水起伏,踏波逐浪,来去自如,风浪越是澎湃,行走愈加敏捷。整个沸腾的江面成了“桡胡子”的舞台,它轻盈的身躯如滑冰运动员在水面上快速滑动;像海燕贴在浪尖上飞翔;如雄鹰在山巅翱翔。它们是长江上的精灵、游泳界的翘楚、武侠中的“燕子李三”。

“桡胡子”后来被峡江边人们约定俗成之语,泛指在长江上劳作的船工们。

冬泳健儿就是桡胡子的后代!

作者简介:冉前锋,爆破工程师,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云阳县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延河》《野草》《红岩春秋》等杂志和上游新闻客户端等网络媒体。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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