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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花窗——杨柳散文集③:漫山麦芒
2023-10-25 06:32:28 来源:《花窗——杨柳散文集》

漫山麦芒

文/杨柳

中秋将近,队里的活清闲了。粮食都归了仓,秸秆和草棵扎成垛,束在地边的树干上。闲下来的土地要等过了寒露才翻犁下麦种、栽油菜。越冬的烧柴也砍齐了,整整齐齐码在后廊檐下。这样的秋闲时节,虽然短暂,但人毕竟也松弛下来了。队里除了偶尔组织社员开会,学习最高指示和语录,批批林彪、斗斗孔老二,其余时间就放敞马,由着人修理铧犁、耙篓,织补背篼、晒席,为将立的新房裁石基、截木料,或者走亲戚。有的人家女儿已经许了人,下了聘礼,未婚女婿就要赶在中秋这天担着猪肉、粉条、月饼、白酒、烟叶、白糖、衣料、毛线这些东西,上门来拜月。月挂中天时刻,院坝里点上香烛、贡品,年轻人跟这家人一起,在老父亲或者祖父的带领下,齐齐下跪,向月神拜礼。拜过月神,大家起身,看着年轻人跪拜姑娘的祖先,向族亲和父母致礼,一一送上礼物,才坐下喝酒、吃月饼,趁着一院好月色,恭敬地陪着岳父母或者祖父母聊天。这是一段悠闲又心安的日子,生活回归土地、宗亲、人情和礼俗,平静、迟缓,喜悦触手可及。

生产队里,差不多每户人家都有一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按辈份,我该叫她们姑婆、姑姑,或者大姐姐。她们有的从未上过学,有的虽然进了学堂,却早早辍学回了家,不过是略识文字而已,嫁人是她们最大的目标。她们大多许了人家,经过了定亲、敬媒这些程序,交换了庚贴,婚期也定了下来,就等着出阁。姑娘出阁都晚,做父母的嘴里说:“父母跟前不缺闺女这口饭。”其实真实原因是,家里还缺不得这个好劳力,姑娘许了人家,算半个客了,但还得帮着父母把弟妹带大,帮兄长挣下一份房产家业,尽完一个女儿在娘家的责任,才被允许嫁到婆家去。做完这些,短则需要二三年,长则需要三五年。在出阁前,未婚女婿来家走动是很勤的,正月拜年,五月送端阳,七月半祭祖,八月十五中秋拜月,这些节庆,都得备下整齐的礼物,送到姑娘家。脚步勤,仅对于未婚妻一家人,那两个受了父母之命,有了媒妁之言,在两个家族神龛前写下婚约,交换了庚帖的年轻人,却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两人心里疼爱,却并不殷切热情,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角眉梢全是那个人。这个姑娘,在拜别祖宗,去到婆家前,连指尖也不曾被那人碰触过。

中秋前后几天,寨子中央那棵大桂花盛开了,巨大的树冠罩上厚绒绒的黄花,像黄金的浮云从世外飘来,泊在寨子上空,香气甜美、清冽,有旷远沉静的气质,这香气让人心格外安妥,寨子在这香气缭绕中更加沉静自足。这是乡间最好的时节。拜过月的女婿留下住几天,陪着姑娘的族亲聊天,恭敬地听着岳父训导,在岳父的指导下修补犁铧,织补背篓,帮着劈柴、背水,或者坐在桂花下的大石头上陪姑娘的兄弟们下打山棋,打扑克牌,最不济,也该坐在廊下的阴凉里打盹,手里握着竹响篙,半梦半醒中拍打几下,吓跑在篱笆边跃跃欲试的鸡子。总之,一个未婚的女婿,他只能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绍成在采芹姑姑家拜月的仪式十分简单。采芹姑姑家里没有父兄,采芹姑姑的母亲在桌上摆几样简单的贡品,点上香,指点绍成跪拜行礼,接受绍成带来的几样简单的礼物,就算完成了仪式。

采芹姑姑的父亲早逝,她跟母亲,也就是我的三婆住在堂屋后面的一间偏厦里。采芹姑姑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在她还未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没有了。那个土匪负有命债,鼹鼠一样隐匿在火铺下的苕窖里一年有余,三婆每日用绳子吊水和饭下去。可能这种半是地狱半是人间的生活让他觉得恐惧和烦燥,也或者是土匪的手必须时时击向某个确定的人体,每天夜至三更,他爬出地面,狠命毒打三婆,他打三婆用的工具也不断变换升级,有时候用杉丫刺,有时候用用吹火筒,有时候用扁担,有时候用锄头把,有一次,他把火钳烧红了在三婆背上滋的一声烙了一道杠,又滋的一声烙出一道杠,才跳下苕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一年后,即将临盆的三婆向“三反“工作组告发了。

这个男主人缺失多年的家庭,气氛总是清冷、萧索,声音细微,连灯焰都颤巍巍的,不像人丁兴旺的家庭,灯焰总是稳稳当当立着,灯光饱满,理直气壮地溢了满屋。采芹姑姑跟在三婆身后,从那个潮湿阴暗的偏厦里出来,脸色青白,眸子格外黑亮,有一种寂静的清凉之气。

三婆比别的母亲要略微娇惯这位独生女儿。跟村子里那些父母双全、姐妹成群的女儿相比,采芹姑姑似乎略为白了些,也清瘦了些,腰背也不像村里那些常年肩挑背磨的姑娘那样线条粗硬,髋臀松垮。相反,她苗条修长,体态柔和,尤其是后背以下,腰臀过渡处,是一处十分柔和的起伏,看来十分美好,可以说是蕴含着无尽的柔情。绍成第一次被媒人领着来看采芹姑姑时,这位拖着大辫子的少女正在地上脚不沾地地忙碌,辫梢在后背活泼跳动。绍成的目光随着那条大辫子跳来跳去,最后滑到辫梢处,落在那个柔和的起伏处,就停伫不动了。他感到那个温柔的起伏能将此身安顿。事实证明,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数度困苦恓惶,每每觉得走投无路,他将手放在那个温柔的凹弯,就沉静了。那是能安妥他一生的所在。

绍成的到来最初让采芹姑姑像孩子一样惊喜,她青白的脸变得红润了,整日红扑扑的,有时候说话,忽然会“噗哧” 崩出一声急促的笑,又飞快抿起双唇,把狂喜生生地吞回去。有时候她又陷入沉默,有月亮的夜晚她常常在院坝里坐到老半夜;生产队在瓦窑出瓦,社员排着长队,厚厚一摞瓦在手上颠着,一个一个传下去,忽高忽低,忽近忽远,下一个得努力接上,又使点小花样传到下一个。这是一个有点游戏意味的劳动,人们都大声吆喝,有的说着笑话。采芹姑姑小心翼翼地接瓦、传瓦,一声不吭,十分沉静。她有时候十分兴奋,有时候又显得忧郁,可怜巴巴的,完全是一幅正被爱情灼烧的样子。

如果说绍成与乡间的男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长得格外高大修拔,站在人群里,就像一株泡桐树,有种木秀于林的味道。这个转业军人回到家乡,也保持军人的气度,双肩宽阔平直,将发白的旧军装披挂得撑撑抖抖。当他转身离去,腰背处的衣服呼呼作响,派生出一种类似“风度”的词。这个词是乡人所陌生的,采芹姑姑也不会说这个词,但为这刹那的感觉着迷。绍成经常过来帮着采芹姑姑母女下地干活挣工分,忙了一天,黄昏时离去,采芹姑姑站在村口竹林边,看绍成颀长的背影在村路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暮色中,她会呆呆地立上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跟别的未婚女婿一样,拜过月后,绍成留在采芹姑姑家住几天,一来是享受秋闲,二来也修补采芹姑姑家的农具、生活用品,收拾整理家什。趁着秋闲,三婆去山那边妹妹家走亲戚了,早晨出门,说好天黑前回来。午后,采芹姑姑撑开闺房的后窗,坐在窗下纳一只鞋底。采芹姑姑家住的偏厦就在老桂花下,桂花盛大开放,后窗一打开,香气就涌进来,溢了满屋,将人团团围困。采芹姑姑那天做的正是绍成的新鞋。她针扎得十分平稳,郑重,麻绳抽得十分缓慢、深长,无穷无尽的样子。绍成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拿一团蜡粑,替她给麻绳打蜡。他那张好看的脸经过一场秋收,晒得黝黑了,但也因此增添了几分英气,更好看了。他把一根麻绳摁进蜡粑中,慢慢抽过,麻绳就油亮硬挺了。他挼得很仔细,也是十分缓慢,深长。气氛其实有几分庄严肃穆。窗外,麻雀在枝头跳响,桂花急雨一般簌簌落下,飘在瓦角,墙头,窗框上积了一层细碎的桂花,采芹姑姑和绍成的发稍上也沾了几朵落花。那一刻桂花采芹姑姑的心软得几近伤感,慢慢地眼里就噙了泪。

桂花落了,繁密如雨,满地寂静。接下来连着几场秋雨下来,天就凉了。寒露后,生产队在后山上种麦子,采芹姑姑和几个年轻姑娘挎着篮子丢麦种,麦种和上草木灰,一撮一撮丢在土里。也许是整天弯腰,采芹姑姑直起身来,忽然头晕目眩,支持不住,蹲在地头歇了好一会,才立起身,勉强把麦种丢完,等到收工,回了家。三婆已做好晚饭,焯酸菜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强烈的酸气扑鼻而来,采芹姑姑忽然失了控,趴在火铺梯子上就翻江倒海地吐起来,直吐得搜肠刮肚,呕心沥血。三婆的心咯登一下,就落进了深坑。

采芹姑姑明白自己的病因后,一颗心也落进了万丈深坑,痛苦的是无穷无尽地坠落,一直着不了底。等到气息接上来后,真正有跳坑的心了。

寡母孤女,仔细想想,跳坑还是不行的,要跳娘俩一起跳。于是采芹姑姑一天数百次从火铺上往地下跳,跳了半月,腹中那块肉像自已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牢不可分。三婆悄悄采来巴豆熬汤,采芹姑姑又喝了半月,还是不见半点坠落的迹象。经历过狂澜的人对眼前格外从容镇定。三婆长叹一声道:“这讨债的跟定你了,这是命,你就认了吧。”

采芹听了这话,忽然崩溃,大哭起来。三婆忽然大怒:“不过是身上掉团肉下来,是女人都得这样。有我呢,你怕什么?”

一丈二尺的白头帕捶洗得干干净净,晾干,每天清晨起来,三婆把头帕一圈一圈缠在采芹姑姑的腹部,既要把隆起的腹部压回去,又怕伤着了那团小骨肉,一层,一层,又一层,三婆缠得很慢,很仔细,直把采芹姑姑的腹部缠得像一只圆白的茧。采芹姑姑直愿躲在这只茧里,永不露头。在层层压迫下,采芹姑姑腹中那块小骨肉屈膝退守到盆骨后弯里,从外面看,完全显露不出什么山水了。

有天夜里,采芹姑姑一层层解开白布帕,忽然感到腹中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过了一会,又顶了一下。那种顶撞是采芹姑姑菜姑姑所陌生的。她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泪如泉涌。那团小骨肉在她的体内成了人。她真想放开这个小人儿的手脚,任由他在她的体内拳打脚踢。可是这个结局又如何来收拾?采芹姑姑惶恐又茫然。

这个家族素有溺死女婴的传统。倒不是说一个女儿,不值得在人世被生养,当她不可阻拦地冲开血路朝着人世奔扑而来,不是父母不愿意花上十几年的豆米把她养大成人。究其原因,是因为祖上曾有一位小姐,跟长年有了不干净的关系,生下一名孩子。像所有举止粗鲁而又无谋略担当的男子一样,这个长年最后跑掉了。蒙羞的小姐由族长下令,被人捆了丢下林子边的深坑。以后,家族里媳妇分娩,若是男婴,守在床边的婆婆伸手接过那团小肉,三两下包在襁褓里,只露出红皱皱黏乎乎的脸,喜孜孜地抱出房门,给等在屋外的父亲、祖父及叔叔们看。若生下的是一名女婴,做婆婆的转身就出门去,接生的婆子会意,倒提着婴儿纤细的小腿,把还沾着血水的湿漉漉的人儿浸进门后的尿桶。而那些有幸生在人间的女儿,父母的管教也格外严厉,唯恐稍有不慎,让父母和家族蒙羞。小时候,我听到一个伯父在训斥他的女儿时说:“你生在火铺上,而不是落在尿桶里,你要知足!”

细数我的家族,男丁兴旺,但女人稀少,我坚持认为女人生命力弱,我的许多姑姑、姑婆,她们也许死于几次大的饥荒、瘟疫,或者疾病。但我清楚另有一部分我的亲人,我的堂姑,堂姑婆,堂姑祖,她们路远迢迢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急急地赶赴另一个世界,中间甚至来不及稍作喘息停留。

小时候,村里的女孩子经常惴惴不安,非常害怕某天忽然生下一个孩子。孩子们不知道孩子从何而来,因何而来,最后猜想可能有黑衣的女巫在黑夜里秘密分派,倒霉的孩子体内忽然被驻进一名婴儿,经由这个可怜的孩子娩出。女孩子们经常为此惶惑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这种灾难。

立春后的日子走得飞快。麦子松了土,追了一遍灰肥,开始叭叭拔节,准备孕穗了。到了清明,天气转暖,油菜开了花,黄的香气把空气灼烧得热腾腾金灿灿的,人站在屋外,一会儿就得出一身汗。无论如何,采芹姑姑身上又厚又笨的棉袄是得卸下了。仲春季节草木疯长,腹中的孩子也仿佛得了势,生长迅速。白色茧壳一日胜一日地膨大了,当她战战兢兢地换上一件蓝布单衫,模样已经完全是一个孕妇,出怀了。三婆更狠地包缠采芹姑姑的腹部,采芹姑姑隐秘的母性波涛暗涌,最后到胸怀那里冲撞奔突,将这个姑娘的双乳胀得硕大饱满,怒气冲冲,几乎就要喷薄而出了。谁都看出这是位正在孕育的姑娘。纸终于包不住火了。

堂嫂是最先发现问题的人,这位大队妇女主任生了一幅好身板,高大壮实,宽肩厚背,留着女突击队员的齐耳短发,在左头角那里,用皮筋扎起一束雄纠纠的辫子,走起路来,那只辫子就气势汹汹地晃动。这位堂嫂本来一直对采芹姑姑一家怀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如果这对寡母孤女按部就班继续衰微卑贱下去,她也许会保持心平气和的慈悲情怀,并在适当时候给予一些施舍和怜悯。事情在平静中却起了重大变化,好人才好相貌的退伍军人绍成来了,他跟采芹站在一起就像两棵正在吐缨、丰收在望的玉米,堂嫂的心口一下就鲠住了,一连好些天气都顺不下去,倒霉的人凭什么中头彩?所以当她看见采芹姑姑挺着胸腹,横着从堂屋门槛跨出来,奶尖子蹭着衣襟,像是要把衣服顶破,她无可奈何地想:“乖乖,这下由不得我了。”

山中的日子来得稍晚。芒种前后,太阳就烈了,灌足了浆的小麦在这几天里渐次成熟,一个晌午,麦子就黄了一大片,火焰一样毕毕剥剥从山下向山上蔓延。割麦是生产队的狂欢。闲了一年的齿镰从刀夹上抽下,一大早就霍霍磨砺。细篾背篓拍净灰,挞斗擦净,生产队的社员浩浩荡荡向麦地进发了。麦田边的牛王刺花开得开得怒气冲天,黄金般激越的香气在五月的太阳下惹事生非,铿镪作响。飞虫在风中嗡嗡营营,阳光铮琮作响。麦棵几近枯黄,阳雀花却缠紧麦棵,紫红的花朵开得稀烂。麦棵黄金般的籽粒鼓实饱满,金色的麦芒齐齐向天,尖锐的光亮扎得人心痛痒难忍不。这个季节,成熟的已经芨芨欲坠,生发的都是蓬蓬勃勃;有的激流暗涌,蓄势待发;有的明火执仗,气势汹汹。总之,这是一个箭在弦上的时刻。

地边的岩石上用石灰刷着标语:“决战红五月“、”战天斗地争日月“。男人脱掉衣服,上身赤裸。芒种前后是生产队最忙碌的季节,顶着大太阳,已经栽完了秧,割完了平坝的油菜,人还没进麦田,脊背已经被烤成了炒麦颜色了。女人和老人在地边一字排开,躬下身开了镰。麦粒鼓实饱满,麦棵其实早就不堪重负,镰刀嚓的一声,麦棵就重重跌倒。麦地里嘁嘁嚓嚓一片响,一排金黄的麦棵倒伏在地,男人抱起麦棵,在挞斗上锤打,嘭!嘭!嘭!声音响彻云霄。

采芹姑姑怀着羞惭,称病在家。她对跟绍成初次僭越怀着末日般的惊惶和羞耻,她常常感到有祖先和神灵在双目炯炯地逼问着她,她为此心惊肉跳。走投无路中,她在心里祈愿神灵来拯救她,倘若神灵因此惩罚她,她也甘愿承受。所以当堂嫂带着两个民兵,提着棕绳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一下落地。该来的终于来到。她觉得那三人是受神的指派,前来惩罚和拯救她的。她无师自通地把双手反到后腰,头颅后仰,以方便两个民兵对她的捆扎和束缚。她内心坦然,真挚希望在接下来的批斗中,洗清罪孽,求得救赎,重获灵魂的清洁与安宁。

晌午,地头割麦的工作歇了下来。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挑着担子来到田头,一个挑着苞面饭和菜豆腐,一个挑着醪糟水,都香,都醉人。割麦的人肚子里填饱苞面饭和菜豆腐,舀上一大碗醪糟水,咕嘟灌下,微甜的醉意就暖哄哄地在胸腹间弥漫开来,躺的躺,坐的坐,树荫下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人,半天都不起身继续工作。连日里栽秧、打麦、割油菜,分分秒秒抢种抢收,骨头都累酥了,心头却有条小蛇滑溜溜地爬来爬去。这真是难以言表,又难以抑制,急迫得就要跳出来。

队长不耐烦了,厉声吆喝社员起来割麦,说新麦疙瘩、新麦粑香气都闻到了,再懒着,一场雨下来,麦粒在秸上发芽,一队人吃草粪去!

还是没人动弹。

绍成和采芹姑姑就这样来到了麦地。他们的到来真是恰逢其时。

乡间有一个词,叫“办”,有摧残和蹂躏的意思。采芹姑姑胸前挂只破鞋,跟绍成一起,被两个民兵押着,由大队妇女主任带到麦地来“办”。 妇女主任愤怒声讨两个年轻人,尤其是采芹姑姑的罪行。她声称“批斗杨采芹贺绍成是形势的逼迫,斗争的需要,同时也为火热的双抢工作提神、加油、鼓劲。”她认为此事事关重大,是“流氓行为”,“阻碍了社会主义前进的滚滚车轮。”“必须铲除毒瘤,扫清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净化新社会环境。”她的声音高亢洪亮,半面山坡都听得清清楚楚。作为大队妇女主任,她“有护卫社会主义道德的责任”,如果不批斗,群众不会答应,时代不会答应,人心不会答应。最后,她将散乱在腮边的一绺头发坚决地挼到耳后,愤怒地问:“这对男女犯了严重错误,如果不狠狠打击,带坏你们的女儿犯同样的错误,你们答应不答应?”

撕裂、掰碎,揉捏,另一个个体的牺牲未必对自己有价值。但在施虐过程中得到的快感让人兴奋和满足。乡间的男子在童年常做一种游戏,用细木棍从土里掘出蚯蚓,十分仔细地用指甲掐成一截一截,整齐地排列在石板上。雨前的黄昏,用蛛网拍捕红蜻蜓,轻轻撕去第一对透明的羽翅,像投放纸飞机那样,把折翅的蜻蜓投放出去,看那红色的精灵在空中勉力扑腾几下,栽倒在地,剩下一对羽翅在泥土上徒劳扇动。孩子再捡起来,轻轻撕掉剩下那队羽翅,再投放出去,这次,那只红色的小精灵像一只细木棍,直楞楞地落在地上,红色的小小在泥身躯在泥土上扭动,男孩们高兴得哈哈大笑。

刚出壳的斑鸠肉色粉红,鲜嫩湿润。两个放羊的男孩发现栖于松枝间的这只鸟窝,摘了下来,将巢里剩下的鸠蛋摔碎,再把鸟窝一点点掰碎,把那只嫩鸠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一会,然后开始了。男孩先用薄石片切掉一只翅膀,扔进灌木丛,再切去一只翅膀,扔进灌木丛。最后,这只来不及啼鸣的雏鸟只剩下一团小小身躯,那皮肤那么薄,近乎透明,清晰可见皮下丝线般的浅蓝色血管。男孩用食指轻轻拈起贴在肉身上的薄皮,用指甲掐破,轻轻撕开一个小口,轻易地将整张皮剥离,扔在一棵黄荆上。最后,男孩用石片划开肚膛,一件件扯下里面细小的脏腑和麻线样的柔肠,抛在另一丛灌木中。最后,两个男孩用树叶擦拭黏乎乎的手,愉快满足得哈哈大笑。

人的身体里都潜伏着一个恶魔,多数时候恶魔屏息敛气,伺机而动,一有机会就奔窜而出,横冲直撞。如果能有一份安宁的生活,或者及时得到神的劝谕,他即使偶尔剑走偏锋,也不会从刀刃上掉落。那个在童年掐断蚯蚓的男孩,那个撕扯红蜻蜓羽翅的男孩,那个屠杀雏鸟的男孩,成年后未必会成为屠户、杀人凶手,或者刑场上的刽子手。他们也许会沉静地长大,成为一名勤劳朴实、规规矩矩的农人,一名温和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回想起童年的游戏,他们也会觉得惊心动魄,但十分有趣。

妇女主任身为女人,一双手在童年不曾剥杀过雏鸟,不曾撕扯过蜻蜓,不曾切割过蚯蚓,但她也是一个热爱游戏的人。几天来的批斗,已让她喉咙里的块垒消散,她只是喜欢眼前这场游戏。后来几天,她已经不满足于自己声色俱厉的批判,而是充分发动群众,让社员积极参与进来。她让大家朝这两个年轻人吐口水,向两个年轻人询问作案细节,让他俩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交待。她看见社员有的惊,有的羞,有的则是满足的愉悦,她也十分满意。起初几天,采芹一直垂着头,泪流不止,绍成回答群众的问题,也是嗫嗫喏喏,低声下气。后来几天,采芹不哭了,但一声不吭。绍成倒是勇敢了,他每问必答,末了总加一句:“就跟你父母当时一样的。”社员们也不生气,哄笑起来,都觉得十分有趣。批斗后的麦地,劳动的激情空前高涨,社员一边打麦,一边大声说笑,有的还愉快地唱起了黄色的小调。妇女主任很满意。

大队下面有九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的麦地都在两山上。杏黄一时,麦黄一晌,漫山遍岭都是金灿灿的麦地,每个生产队都在抢收麦子。那些天里,采芹姑姑和绍成挨一挨二被捆到各生产队割麦的坡头去“办”,从一片麦田转战到另一片麦田。生活和劳动疲累、沉闷,像上房、嫁娶、定亲敬媒、祝寿这些仪式,要进入漫长的冬闲时节才一一开始。眼下的日子如此平淡、乏味,绍成和采芹姑姑上场了,人人都十分来劲。

未必是风和昆虫在传递风声?那段日子,大队里几乎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每队割麦的人都到得特别早,特别齐,远远看见几个人影从路上走来,麦地里躬身的脊背一下子全直起来了。未出阁的姑娘躲到护秋窝棚后,却格外关心麦地里的动静,竖起耳朵捕捉地里批斗的声音;刚过门的年轻媳妇不好意思说话,也退到地边的棬子树下,看着宽怀大肚的采芹姑姑和身边的绍成,感觉是又新奇又揪心。年长的妇女有的十分愤怒和鄙夷,她们想若是自己家的女儿胆敢出这个丑,非一绳子捆了扔深坑。有几个女人怀着观看悲戏的心情,兴奋又伤感,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最兴奋的就数打麦的男人了,他们在其中得到的快慰远胜于麦子丰收。他们十分兴奋地迎接这场批斗,尖起耳朵听着妇女主任慷慨激昂的声讨,一个字也不漏下。最后他们都积极地参与进来,他们让这对年轻人反复交待几个问题:怎么了?为什么?怎么样的?当妇女主任最后将散乱在腮边的一绺头发坚决地挼到耳后,愤怒地问:“这对男女犯了严重错误,如果不狠狠打击,带坏你们的女儿犯同样的错误,你们答应不答应?”

最初,人们都不吱声,只是醉心于这场旁观的乐趣。妇女主任反复问:“大家答不答应?”人群里有人小声应和:“不答应。”妇女主任再厉声问:“你们答应不答应?”天气灼热,麦芒和麦叶刺得人生疼。妇女主任尖厉的声音两下子就点起了人们心头的火苗,人人心里都燃起莫名的愤怒和兴奋,大家都加入到这场激励的批斗中来,冬闲尚未到来,他们提前经历了一场盛大的狂欢。

收割从山下向山上推进,越来越远,路越来越陡,有时候采芹姑姑和绍成清晨出门,回到家时天已黑尽,人累得快要溃散了。她的身子越来越沉了,绍成在火铺上垫两只草墩,她高高坐上去,腹部朝前隆出,此起彼伏地鼓动,她却靠在板壁上睡着了。绍成也觉得十分疲乏,短短几个月,这个年轻人的鬓角已染上微霜,像在尘世已经忍耐了好几十年。只有三婆平静如水。她一边做饭,一边问绍成,今天在哪个生产队挨斗?路好不好走?那个队今年的麦子好不好?人来得多不多?绍成一一答了,三婆又问明天去哪个队?还剩下几个队?末了,三婆说:“麦子收完了,队里就该停办你们,放人回来了。日子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不管是儿是女,我都欢喜。我们这家人,有二十年没听到奶娃的哭声了。”

冯家盖在最高的山上,那个队里的麦子熟得最晚。割麦那天,太阳毒辣得很。采芹姑姑那天觉得非常沉重,非常疲累。她跟绍成被押到麦地时,已是晌午了,一大坡的麦子已经割了大半。社员们在地头吃过晌午饭,横七竖八地躺在树荫下歇气。

一条棕绳从采芹姑姑脑后经双肩垂到胸前,在胸口交叉,又分别从两腰扯到背后,在背臀间,那个柔和的起伏处,把两只手紧紧捆住。那条棕绳简直就是一道深深的勾勒,把这个正在孕育的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饱满的双乳勾勒得更加凸出,她的头向后仰着,迎面对着天空,双目紧闭,或许是叫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或许是已经不想看见了。细心的妇女看见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不时上一下,下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地鼓动,此起彼伏。她饱满的胸可怕地向前挺出,乳房正在激烈酝酿,温暖的汁液在胸间汹涌流淌,将两只乳房撑得十分鼓胀,奶尖子愤怒地顶着衣襟,急切得到想要喷发。

绍成也被五花大绑,双手像采芹姑姑一样捆在后腰,头也只能后昂着,但他始终费劲地地斜过去看采芹姑姑。跟前些日子被批斗不相同,绍成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耻辱和惊惧,他看着采芹姑姑菜色的脸,胸脯和腹部,他担心这个储满新生命的身体随时可能喷发。

采芹姑姑双目紧闭,迎面向天,整个人的样子完全是一幅奔赴的姿态,像神话里受难的女神,准备着向一场烈焰献身。她看见天上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金光闪烁,接二连三地向她砸来,漫山麦芒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尤如万箭穿心。她觉得人世太重了,太烈了,这重和烈十分清晰地压迫着她的身体,从头脑,到喉咙,到心胸,到肺腑,到肝肠,最后集压在小腹那里,她忽然觉得大恸,体内翻江倒海,那种重压和大恸横冲直撞,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决口,突围出去。

妇女主任的声音依然高亢洪亮,半面山坡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声称“批斗杨采芹贺绍成是形势的逼迫,斗争的需要,”作为大队妇女主任,她“有护卫社会主义道德的责任”,如果不批斗,群众不会答应,时代不会答应,人心不会答应。最后,她将散乱在腮边的一绺头发坚决地挼到耳后,愤怒地问:“这对男女犯了严重错误,如果不狠狠打击,带坏你们的女儿犯同样的错误,你们答应不答应?”

参与批斗的广大群众无端愤怒,吼道:“不答应!”声音像潮水漫扑过来。。妇女主任的脸因为愤怒和兴奋涨得通红。她对批斗的场面和气氛十分满意,群众的觉悟很高,那对被捆缚的男女认罪态度也不错。她认为此项斗争是十分成功的。她领着社员高呼了口号,声称要对杨采芹和贺绍成批斗到底。

采芹姑姑一头倒在脱了粒的麦秸上。

一个婴儿突如其来,终止了这场批斗。婴儿的啼哭十分嘹亮,尖锐又愤怒,把人们吓了一跳。妇女主任只呆了一会,就恢复了机智和果断,她左手叉腰,右手豪迈地一挥,高喊一声:“同志们,上啊,救人要紧!“

绍成先是呆了。只一小会,他就回过神来,用眼神制止了蜂涌而上的群众。一个老女人上前,从麦秸堆上捡拾起那团血乎乎的肉,随手抓起一把齿镰,割断婴儿的脐带。齿镰较之平刃镰,锯具锋利,割麦、割稻的时候,声音粗砺,比平刃镰更能让人体会到切割的快感。但用齿镰割脐带,确不及平刃镰那么利落,血淋淋的切口上有粗糙的齿痕。这个孩子长大后,肚脐上齿痕痊愈后形成细密的凸起,像一簇肉刺,相伴终身。

老女人割断脐带,嚼了一把青蒿按在冒血的肚脐上。绍成脱下身上的黄布旧军装,把婴儿包上。那团肉在麦地里生而为人,在襁褓里睁了眼睛,天地太亮了,他像是很心烦,又嘹亮地哭起来。

采芹姑姑躺在血泊里,腹部那里已经凹陷下去,全身都松驰了,溃散得想要荡漾。她全身被汗水浸得水淋淋的,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麦秸。胎儿娩出后,她虽然十分疲惫,十分虚弱,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救赎。,她觉得自己跟婴儿一起获得了新生。就在婴儿响亮的啼哭中,她微微一笑,自此,她宽恕了自己,也宽恕了世界。

绍成抱着婴儿,跪在采芹姑姑身边,前额紧紧抵住采芹姑姑的额角,脸颊不断摩挲着采芹姑姑的脸颊、鼻尖、眼睛。这个年轻的男人亲眼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分娩,他眼见那个孩子不堪重负,冲开血路,来到人间,那一瞬,他觉得他的命也被劈开了,刀口里驻进了他的妻子和儿子。他看见采芹姑姑的眼睛里十分虚弱而松软地一笑,那一瞬间,他也宽恕了这世界,宽恕了自己。

绍成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对采芹姑姑极尽温柔,极尽耐心。最初几年,采芹姑姑常常无端惊惧,害怕声响,害怕人群,雷鸣电闪也会让她全身抽搐。麦子黄熟时节她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漫山麦芒,犹如万箭穿心。绍成总是长久地把她抱在胸前,喃喃劝慰。他像呵护初生的牛犊,初萌的谷芽,深夜的灯焰一样细致温柔。

按当初的婚约,是绍成入赘,是延续采芹姑姑这一房的血脉,为这个家族承祧姓氏。但采芹姑姑的儿子麦生没能诞在杨家的火铺上,而是生在远山的一片麦田里。麦生出生后,绍成带着三婆和采芹姑姑母子到了贺家。这位独养女儿最终还是外嫁了,在外姓人的村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平静的婚姻和劳动让她逐渐安宁下来。有一年夏天,一场暴雨,把偏厦变成一片废墟,梁柱腐朽,打破碗花在梁柱上缠来绕去,瓦砾里长出齐腰深的艾蒿。老桂花又生发枝叶,一个夏天,就暗沉沉地覆盖了废墟。这个家族至此已经全部荒废。有人带信给采芹姑姑,让她回来看看。采芹姑姑没有理会。那时候三婆已经去世,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娘家了。

小满去了,又来了;芒种来了,又走了。岁岁年年,草木春秋,漫山遍野的麦地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时间像流水缓缓流淌,人心上的疙瘩,事情中的拧巴,许多恩怨情仇,都在流水的冲刷中一一理顺,抚平。生活终归风平浪静。在麦生后,采芹姑姑先后又生下一双儿女。儿女双全,在乡间,她算得上人生圆满,有福分的女人了。遇上本族有娶亲、嫁女之类的喜事,她跟绍成会被请去主持出亲、圆亲和铺婚床这样的大事。她衣饰整齐,罩衫上的扣绊也扣得一丝不苟,头发还是辫子,只是在耳鬓那里用黑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卡住,这样的发型她保持了二三十年,仍然好看,很适合她。总之,她的生活齐整,体面,举止言行也十分端庄,该说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不该说的滴水不漏,方正端严,受人尊敬。她做了祖母,没过两年又做了外祖母。麦生长得十分粗壮,憨实,脾气也火爆,一点就着,让人想起出生时漫山麦芒,尖锐,火热,爆烈。从小到大,没人敢提及他的出生。小学时,跟一个同学起了争执,那同学为了攻击他,说人人都生在床上,只有他落在麦地里。他一把提起那同学就死揍。虽然因此惹了很大的麻烦,但从此没人敢欺负他了。村里有些心思浅、肠子短的碎嘴婆子,看着麦生长脚长手,高大壮实的背影,仿佛单是为了磨嘴皮,呶呶嘴,说:“野生的,就是比家养的壮。“这话其实很阴毒,除了道出麦生的出生地,还对麦生的来历也颇伤害。也有族中老者,有阅历有见识,也活到一定境界,悟出人生某些道理来,看着麦生的背影,便很疑惑地说:“这孩子,蛮壮得像头野牛,莫非,天当房地当床,生在麦秸上,硬是比别人多得些日月精华?”

 

作者补记:

有朋友读了《姐妹》和《沉寂的花窗》,问我:这些散文,是虚构,还是纪实?

我的回答是:这中间有实,也有虚。

因为,我仅仅靠村里的几棵树、一口井、一座老房子,一段传言,以及一个人风中的白发,支撑不起整个文本。虽然它们都是真实的。

我得让它们落地。树得开花。井水得流淌。老房子里得有人。传言得有其由来和去向。风中的白发下面,得有一张长满皱纹的脸庞。

这些,是真实的。

还有哪些是真实的呢?

当我完成我的叙述,那里面,人物在活动,事物在流动。我相信,这也是真实的。

那么,什么是虚呢?

我在这样的夜晚,回想年轻的时候流水一样写这些作文的情形。我地揉捏那些人事时的巴心巴肠。以及我在这样的夜晚想起这些时,内心巨大的虚无。

就是我想告诉朋友的”虚“。

这篇《漫山麦芒》,仍然是失败的写作。

那时候还年轻,什么都拎在手里了,不懂得放下。叙述的密度那么大,情节和细节都那么密集。

这样的写作,其实是一种辜负。

建议朋友们从中间开始看。

朋友问我:故事那么曲折,怎么不是小说?

这只是小说的种子。

从种子到小说,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在努力。

朋友说我挺爱写女性。

是的,我爱写并且好像只能写女性,写女性“洁净、克己、悲伤的爱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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