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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丨陶灵:喊起川江号子好合脚
2023-06-27 06:36:31 来源:上游新闻

喊起川江号子好合脚

文/陶灵

气力

“吚哦——吔!”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二爸挑着百十来斤洋芋种回家,每次歇气完,担子再上肩时,都会这样长长地呼叫一声。

我问二爸:“气没歇够吗?”

“这是‘喊号子’,做活路的人都要喊。”二爸回答,“上肩时,要使劲,长喊一声松口气。”一路都是上坡,二爸比较累,时不时又“嘿哟、嘿哟”哼几声。

这种呼叫和哼气声也算是号子?一个人做活路也喊号子吗?

我第一次在川江上行走,是童年时跟着外公乘坐柏木帆船,当听到那一声声原汁原味的川江号子时,不知就理,问外公:“为什么要喊号子?”外公解释:“做活路才不累呀!”当时,整条船上的桡胡子都喊,各种曲调与音律交替,一会儿抑扬、清脆,一会儿粗犷、高亢。

川江与川渝及毗邻鄂滇黔地区大小河流上,船工的劳动号子统称“川江号子”,作为传统音乐项目,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官方定义:“船工们为统一动作和节奏,由号工领唱,众船工帮腔、合唱的一种‘一领众和’式的民间歌唱形式。”川江号子有词牌几十种,分上水、下水号子和杂号三大类。按类别也可称为逆水、顺水(平水)号子和杂号,或叫推桡、拉船号子与杂号。

老桡胡子冉白毛吧嗒着叶子烟,慢悠悠地讲述:“拉纤使力气,肚子里憋到起的嘛,不喊号子要遭内伤。”九十六岁的澎溪河“船板凳”邹大爷说,喊号子就是透一口气。这些说法如我二爸说的“松口气”。冉白毛举又例子说,人不舒服的时候,一边忍着,一边不停地哼,是不是觉得要松活一点?还有,你看那些抬二,都系紧了腰带的,抬石头的时候又吼得凶,就是不让肚子里憋气,要把气吐出来。石匠师傅开山(破岩) “甩大锤”,还不是一个人边甩边喊号子。

“甩大锤”就是“打大锤”“抡大锤”“挥大锤”。平常,工匠们使用的二锤、手锤、榔头、斧头等工具的手把,有长有短,但一定是硬把子,惟独石匠的大锤手把拿细长的木棍儿做成,软的,有弹性。甚至有人破开南竹,直接用一块两指宽的篾片做手把。石匠挥舞大锤像是甩,很形象。冉白毛道出原理:“大锤用软把子使的是借力,也叫巧力,下大力气时才用,人没那么吃亏。硬把子的二锤,用的坠力,土话叫‘下死力’,不花大力气的活路用。”冉白毛怕我不懂借力与坠力,打了个比方:“一百斤棉花和一百斤铁一样重,挑二愿意挑棉花,肯定不想挑铁。”

冉白毛这番气与力的土俗道理,与外公“做活路不累”的意思差不多。川江号子的官方定义,看来只说了个半截话。

敲鼓

桡胡子拉纤喊号子,不都是由号工领唱,过去常以敲鼓的方式引导拉纤,用鼓声替代领唱。唐代,白居易《入峡次巴东》诗中有记。元和十四年(819年),白居易赴任忠州刺史途中,过三峡时,看到有人举旗击鼓,引导船只过滩:“两片红旌数声鼓,使君艛艓上巴东。”

白居易只是诗意的描写,不知具体的操作。清代后期,㪣鼓引导拉纤的情形普遍起来,尤其是西陵峡中常见。1868年,英国旅行家汤马斯·库柏入川时,清楚的记录,在茅坪镇上游不远处的獭滩,他看到“有时候需要纤夫们松开纤绳,或者突然停下来,所以在船头有一个敲鼓的人,用不同的鼓点来指挥岸上的纤夫们”。

敲鼓替代的只是号工领唱,桡胡子拉纤时仍要喊号子。一个名叫威廉·约翰·吉尔的英国人,不仅是位探险家,还是皇家工程兵团的上尉,他在旅行记中写得很明确。1876年3月11日下午,他乘坐的木船过獭滩时,小鼓以一种平常的节奏敲响,岸上的纤夫们喊起了号子,拉紧纤藤,听从变化的鼓点的指挥。

一路上,拉纤时都要敲鼓。敲鼓的人多为船上的烧火,也就是杂工,他和驾长深得船主信任,属“坐堂”(长工),而一般的桡工、籇工、纤工为随用随雇的短工。有的木船也由船主自己担任驾长。烧火不煮饭不买东西时,在船上帮这帮那,对各个工种熟悉,也都会一点,所以别称杂工。烧火敲鼓引导拉纤,船主可不请号工,节省开支。号工工资差不多和驾长一样高。

川江险滩长,纤藤更长,一般两三百米,有时岸边还有岩壁、石背遮挡,并且滩水湍急,声响还大,拉纤的桡胡子听不清号工的领唱。如果号工在岸上随行指挥,又摸不清船上的情况,不晓得驾长的号令。鼓声浑厚,穿透力强,传播很远,与周围环境声响泾渭分明,正好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清嘉庆年间,陈明申的《夔行纪程》中记载:“船行江中,纤牵上顶,声息不能相闻,船上设锣鼓,以锣鼓声为行止进退。”这话解释为,船在江中行,拉纤的人在岩顶上,相互不知情况,听不到声音,便用锣鼓声指挥行止、进退。

1871年2月的一天,英国地理学家约翰·汤姆森过黄陵峡时,见船上的人敲一种小鼓,说“鼓声在河流的咆哮声和纤夫们的号子声中都可以听见”。

有鼓必配锣,时常锣与鼓并用,声响更铿锵有力。冉白毛说,下水放大滩时,我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往河里撒大米,向河神报到,请求保佑平安。

进入民国,川江上航行的轮船逐渐多起来,船速快,掀起排排大浪,时不时撞沉、浪翻木船。重庆海关船务部门发布公告,规定木船必备锣与鼓,远远看到轮船,立即鸣锣击鼓,发出预警,轮船听到信号,必需慢车减速,避免事故发生。

书头子

脚蹬石头手扒沙,躬腰驼背把船拉。

穿的衣服像刷把,吃的包谷面掺豆渣。

这是最有名的一首川江号子,大河、小河、沟沟河的桡胡子都唱。粗略了解川江号子的读者也知。严格说来,这不是川江号子的“正书”内容,称书头子。

什么是正书?什么又叫书头子呢?简单点说,正书与书头子分别相当于诗、文的题记和正文。过去茶馆的说书先生开讲正书前,首先来一段开场白,内容雅俗共赏,幽默搞笑,达到预热、暖场的效果。“开场白”就是“书头子”,川江号子借用了这种形式及名称。

川江号子的书头子与正书有明显区别。书头子每句稍长,正书有长有短;正书词句都夹带助词、叹词,而书头子基本不带。书头子内容丰富,有趣、诙谐,听起来轻松、愉快,桡胡子们称“醒脑”,意思是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

但书头子不是随时都唱。上水拉纤,过急流滩后是长流水,航道没多大变化,纤道也较平直,这个时候桡胡子轻松多了,要喊一种名为“数板”的号子,喊之前,号工便先唱一段书头子。下水,或平水时扳桡,遇到水势平稳的航道,桡胡子不需出大气力,也喊数板号子,也先来一段书头子。桡胡子们在急流滩上奋力挣扎时,是喊抓抓号子,或叫招架号子,如果这时候突然冒出几句“书头子”来,他们一下子泄了气,下水船会乱窜,上水船要倒流,非出大事不可。

因此,书头子唱在数板号子之前,而上水、下水号子里都有数板号子。

冉白毛说,活路轻松时,我们也会唱几句书头子。

书头子内容多少都有,少的四、六、八、十句,多的如《说江湖》五十八句、《川江两岸有名堂》八十句,还有更长的上百句。这么长的书头子,不可能一次唱完,不然等号工“开完音乐会”再拉纤、扳桡?往往是号工唱上一小段书头子后,桡胡子已做好准备,正等正书开场:

领唱:呀呀嗬——嗨嗨!

众答:嗨!

领唱:要想夫妻哟——

众答:嗨!

领唱:不离伴呀!

众答:嗨!

……

书头子和正书词句内容涉及风土风情、神话传说等诸多方面,最有趣的是号工现场即兴编唱,生动、有趣:

王村码头高又高,烧火称肉一坨泡。

吃一半,留一半,响水洞脚吃早饭。

词句旁敲侧击船主吝啬,昨天在王村买了一坨最差的泡泡肉不说,还只煮了一半,今天拉船到了响水洞,又才吃早饭。

冉白毛摆:有一次鲜辣椒刚上市,大家想尝新。那个时候没得大棚里长的反季蔬菜这回事。烧火按船主的吩咐,中午炒了青椒肉丝。吃饭时,船主半开玩笑说要算钱哟。桡胡子的伙食都是船主包了的,大家也不做声。下午拉滩时,喊号子的用节奏刚喊了句“中午的青椒肉丝要算钱”。船主听了,担心桡胡子暗中“整经儿”,马上高喊:不算钱、不算钱,明天还吃。

合脚

川江滩险浪高,桡胡子拉纤、扳桡要斗滩头、抢江流,拼尽全力,奋力抗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川江号子的词句简洁、明快,而且众和词句除了助词、叹词外,几乎不含实质内容,且基本上在四个字内:

领唱:“哦嗬!”

众答:“哦嗬!”

领唱:“吆哦嘿啦!”

众答:“哦嗬!”

……

领唱:“船到滩头哟!”

众答:“嗨!”

领唱:“水呀路开呀!”

众答:“嗨!”

……

一次,我看川江号子实景演出,激越高亢的音乐声中,桡胡子们一出场,领头的便高呼:“开——船——啰——”其实,真实情景是不喊“开船”的,有“破船”之讳,都称“开头”。船真的开头时,也只喊“退档号子”——两边都停着船,要退着出去,此为退挡。属杂号类的一种。演出中,领唱、众合的那些川江号子词句,很大部分实属书头子范畴,声动梁尘、余音绕梁。

我含蓄地提出疑问:“船工拉纤时,喊这么长的句子,不好合脚哟!”合脚就是合拍的意思,川江号子不是要“统一动作和节奏”吗?我听冉白毛说过,合不到脚叫“碰龙”,乱蹦乱跳的,船上不了滩。演出方负责人回答:“照你说的这样演出,没得几个人看了。”我无语。他也无语。

原生态川江号子的词句,大部分比较土俗、口语化。有词唱道:“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狗子就是肉棺材。”旧时,桡胡子和船主订有协议,路上病了,不做活路就不能白吃饭食,否则要遭撵下船去;死了,篾席裹起,扔上坡算数。在江边“桡倌栈房”雇用时就说清楚的,栈房老板或荐工的保人可作证。所以,哪里死了扔哪里,被野狗撕扯吃掉,“狗子就是肉棺材”。土俗的词句里没有苦难字眼,但满是苦难。

“一床破席脸上罩,白骨奉还爹和妈。”这句是前句的翻版。古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即,身体、毛发、皮肤是父母给的,要保护好,不能损伤,这是孝的开始。结果只剩下白骨,忤逆不孝。也满是苦难。

“使力的是我的老子!不使力的是儿子!”这是抓抓号子中的词句,我略去了众答和助词、叹词。可以看出,这完全是两个人摆龙门阵时,打赌、发誓的话。又如,“刘皇叔在白帝城托了孤,巴到墙边起的尽是半边屋。”刘备比汉献帝刘协辈份高一辈,人称刘皇叔,川江人有跟着晚辈喊的习俗;巴到,紧挨的意思;起,砌;半边屋,紧挨城墙的那面屋墙可不砌——牢固又省了钱,岂不是半边屋?这全是下川东人平时的口头话。再有,“清水洗来米汤浆。”过去,川江人把衣服洗干净后,要用煮干饭滗出的米汤浸一下,再晾干,衣服发硬、发挺,穿起平整,好看又耐穿。我姑妈说,细娃儿不爱干净,浆过的衣服穿脏了,下次才好洗。民俗与口语融入了川江号子。

1985年,我在云阳县志办公室工作时,看到航运志资料里的川江号子有这样几句词:“没有被盖睡,扯把黄金叶,没得枕头睡,石板都要得。”我认为记录有误,按下川东一带方言习惯,不会喊“被盖”,这是书面语,应该叫“铺盖”。于是,我作了几处修改,“被盖”肯定改为了“铺盖”。同时,前一句有“睡”,第三句又出现,累赘了,就把前一个改成“盖”;最后一句中的“石板”改为“石头”,“石板”是平的,不能当枕头,“石头”是砣砣,才可以。另外,没查到“黄金”这个植物,疑为乡下的黄荆树。

改好后的词句为:“没有铺盖盖,扯把黄荆叶,没得枕头睡,石头都要得。”并引用在我的散文《三峡船歌》中,于1988年8月21日刊发在《四川日报》副刊上。

我那时候想当然了。“铺盖”也许改得正确,但其他未必。词句中前后出现“睡”字,正是口语化的表达,而江边各种形状的大小石头,老百姓口头上至今仍喊石板……

川江号子的词句只有在江岸、河滩、峡谷喊唱才具魅力,舞台上的表演往往失去了生命力,缺少灵魂。四川地方史专家赵永康先生,对加工、整理的音乐作品《川江号子》这样论述:

与船工们航行时实际喊唱的“号子”(棹歌),已有相当大的差别,未能真正保留其本来形态……只余下未能深入了解人力木船船工劳动情况的音乐界专业人士加工、整理的音乐作品《川江号子》留存在人间。

作者简介:陶灵,生于1964年,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川江人文写作。在《散文》《散文海外版》《天津文学》《奔流》《延安文学》等刊发表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川江记忆》《川江往事》《川江词典》《川江博物》。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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