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前那个雪夜

范志民

许多年前，一天晚上，北方平原上的一座村庄，枕着月光，在厚厚的雪被里，睡得安宁寂静。一位十八九岁的小伙，轻轻推开村大队广播室的门走出来。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苍茫。站在雪地上，他很想来上一场痛快淋漓的雪浴，以稳一稳那颗滚烫的心。

当天一大早，小伙就在县城里换上了军装。明日，他就将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去到遥远的部队，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作为村大队的广播员，他决定今晚还是到广播室去睡，去站完自己在这里的最后一班岗。

小伙参军入伍的消息，搅动了这个有着拥军光荣传统的村落。淳朴的村民们没有什么好送的，便将留着准备过节的甚至换盐巴吃的鸡蛋，全都送到了他们家。大雪天里，他家门前被踏出了无数条脚印，那一串一串脚印连成弯弯直直的线，几乎连通辐射到了村里的家家户户。

月光明明的。他顺着乡亲们的脚印走。他感觉，踏在那些脚窝里，自己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稳，那么暖。走着走着，他在一户门前停住了。通往这家的脚印很特别，只有一行半，那是当年抗美援朝老兵“跛子爷”留下的。“跛子爷”专门给他看从未向别人显露过的珍藏了几十年的军功章，两眼发光地凝视他：“当兵打仗就要勇敢，得了这东西，光荣！为保家卫国丢一条腿，值！”

“跛子爷”说这话时，一手拍拍伤残的腿，一手握拳往空中有力地一挥。“跛子爷”的话，充满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让小伙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转过街角，月光把王老师家那棵老桃树的影子映在雪地上，显出狂草一般的美。他想起王老师平时在作文课上最喜欢说的话：“最好的写作技巧是‘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王老师在课堂上向同学们提问，谁答不上来就不准坐，等下一个再答，直到有一个答对了，站着的才可以全部坐下，每次他都是最后一个被提问的，无形中成了“大拿”。王老师对学生总是恨铁不成钢，或苦口婆心或循循善诱，孜孜不倦，滔滔不绝。

可今天，王老师在他家里坐了足足近半个下午，竟没谈一句写文章或要好好学习的话，只一眼一眼不住地看他，仿佛看着自己就要远行的孩子。默默坐到最后，王老师还是走了，直到临走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又走过了三四家，白茫茫的雪路右边有一条深邃的胡同。上午路过时，一群女孩儿早早候着，想看看他穿军装的样子。当他走近，女孩儿们哄地笑着跑开了，跑开一段后又红着脸回头看他。说也奇怪，过去他每次从这里经过，那条拼命追着狂吠的大黄，此时却摇头摆尾跑过来，对他异乎寻常地亲昵友好起来，噢对了，这狗原本是军犬的后生。

快到村大队部时，高音喇叭响了，先放了一首歌曲《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接着听民兵营长大着嗓门喊话：“一人参军，全村光荣。明早八点，请到村大队部广场欢送咱们的子弟兵！”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民兵营长刚结束播音，一回头见小伙站在身后，便上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嘱咐他：“从现在起，你哪儿也不准去，赶快给我休息，明个儿精精神神的出去！我可向部队的同志保证过，一定顺顺利利交一个好兵！”

此时，小伙走出广播室屋子，重新站在雪地坝子上。雪后天晴的夜空，天幕墨蓝，月照朗朗，月光穿过早已落尽了叶子的白杨树顶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剪影，斑驳，疏朗。

外面仍是冷的，他决定回房去。一推门，月光跳进来，他踏着月光关上门，月光随即被关在了外面。

关在门外的月光不甘心，一抬腿又爬上窗户，柔柔地照进来，撩得他思绪万千，迟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外面传来女生咳嗽的声音，很轻，很近，就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透着月光的窗棂，响起温柔的敲打声。

是谁？他慢慢爬起，开灯，拉开半个门，一看又迅速把身子填上，有意不让来人进门。

来人是一位姑娘，细高个儿，围着纱巾的头上冒着腾腾热气，看样子是赶了些路来的。“下雪了，冷，我给你做了一双鞋。”姑娘声音不大，但“给你”二字咬得特别清脆。

他脑子轰地一下，像面前这片雪坝子，空空荡荡，懵懵懂懂。怎么回事呀，一个从未谋面的大姑娘，怎么把鞋都给他做上了？接了人家女孩子做的鞋，便是答应了将来与其成亲的，这是村里一辈一辈传下的约定，是连小孩子们都知道的乡间俚俗啊。

他紧张起来，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一些，忙压低声音对姑娘说：“看这雪，多白，多美！要不咱们走走转转吧！”说着，他转身把门带上，锁了。

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就胡乱往前走起来。事情心照不宣，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呀？开始，两个人都没说话，静谧月光下只有“嚓嚓”的踏雪声。犹豫半晌，他还是先开口了：“你家是哪儿的？”

“本大队的呀！”

“本大队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是本大队的啊！赵庄的。”

“噢，七队。”又沉默一会，他说：“回吧，天多冷啊！夜也这么晚了！”他有意调整方向向七队赵庄走，“我们俩都不认识，咋会就做鞋了哩？”

“咋不认识？上次村里开大会，你在广播桌台上还一直盯着看我呢！”姑娘把那双“千层底”紧捂胸前，低头瞧着自己脚尖。啊？她的回答让他越发感到摸不着头脑。他想，自己现在可是一名解放军啦，解放军怎么能有这种事呢。他决定不再往前送她了：“你还是赶快回家吧，别让大人操心。我也要快点回大队广播室，今晚有公家的长途电话，我得去守着，不能误事儿。再说了，民兵营长交待过我不能乱跑。”说完就丢下姑娘，转身往回跑了。

他头也没敢再回一下。心里纠结着姑娘那番话，他猜刚才可能是姑娘向一个准军人示爱的借口，于是心更乱了，甚至有些内疚不该那样生硬地对待人家，连对方长什么样也没看清楚，就如此冷了姑娘的心。但他又觉得，只有这么处理才是正确的。他现在是解放军呵。

这一夜，他无法合眼。跛子爷、王老师、民兵营长，家里那堆各家各户送来的鸡蛋，乡亲们那些憨厚的熟悉的笑脸，还有那位雪夜送鞋的姑娘，全都一遍一遍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生他养他的村庄，把能给的爱都给了他。母亲的话也在耳边反复回响：“儿呀！到部队以后可得好好干，别辜负咱全村人的一片心啊！”

小伙披衣起身，透过窗户看着那些高高的钻天杨，任风吹打在脸上，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入伍后，一定要像它们一样，无论风霜雨雪，无论艰难坎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坚忍不拔笔直向上，为祖国，为家乡放好哨，站好岗！

写到这里，大约读者们也猜出来了，那个小伙，就是当年的我。时光荏苒，如今的我已将两鬓染霜。回首来时路，我无悔，也无愧，我确信我没有忘记初心，我用青春与热血实践了入伍前的誓言。我坚定地认为，一名军人，穿上军装，便一生都是军人，一辈子都应当具有军人的勇毅与担当！

感谢我的军旅生涯，感谢我的战友兄弟们，感谢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感谢一起分享我的军旅故事的所有读者朋友们！

敬礼！

（作者系陆军军医大学附属新桥医院原政委）

版 面 欣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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