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树:修了7年青铜器,我还是初学者
07-18 11:46:14 来源:中青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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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树对照后母戊鼎原件(右)进行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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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树的工作台

靠近北京南四环的中国国家博物馆文物科技保护中心,是出生于1987年的青铜器修复师贾树工作之处。和终年人来人往的国家博物馆不同,这里很安静,安静到有点寂寞。

如果想买一瓶可乐,去最近的小卖部来回需要40分钟,直到去年,附近才开了一家商店,但距离一站公交。贾树的同事们在院子里辟了一片菜地,种了黄瓜、西红柿、核桃、杏树……午休时去看看自己的田园,成了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

“我刚来的时候,全是老师傅,年轻人算上我一共俩,还都是男的。”2010年,23岁的贾树大学毕业,进入中心器物修复室工作,从此和他打交道的都是“国之重器”。而这一行,从他的爷爷、已故文物修复大师贾玉波起就开始做了。

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独家专访时,贾树说:“做修复的年轻人习惯说,‘我还不行’;老师傅习惯说,‘你要多学’。工作7年,我仍然是一个初学者。”

生于文物修复之家 曾经梦想当记者

贾树可以说是“修三代”,他的家族和青铜器修复的渊源,要从80年前说起。1937年,13岁的贾玉波来到北京(当时为北平——记者注),拜在琉璃厂“古铜张”派第三代传人王德山门下。上世纪40年代出师后,成为一名青铜器修复师。新中国成立后,贾玉波为中国历史博物馆、社科院考古所等修复或复制文物,经手的青铜器有后母戊鼎、四羊方尊、虢季子白盘、龙虎尊等顶级国宝。

贾玉波的孩子们都继承了父亲的事业:贾文超是故宫博物院的青铜器修复专家,贾文忠是中国农业博物馆研究员……到了第三代,贾树的堂姐贾汀在首都博物馆从事纺织品修复与保护,表哥郭玢在首都博物馆从事古书画修复和保护,而贾文忠之子贾树,是这一代人中唯一从事青铜器修复工作的。7月3日—17日,“贾文忠全形拓展”在恭王府举行,展览同时讲述了“贾氏文物修复之家”的历史。

在贾树的记忆中,父亲每年都会买博物馆年票,带着他从小把北京的博物馆逛了个遍。生在文物修复之家,父亲对他多少有些“继承家业”的期待。“我们家的客人见到我总会说,你爷爷当年修的东西多么好,你爸爸叔叔伯伯也在干这个,你也得学啊……”贾树一般会点点头,但那时候,他的爱好是摄影,后来大学念了新闻专业,梦想是当一名记者。

“我从大一开始实习,4年中去了很多家媒体,发表了不少稿子和照片。”本科毕业后,贾树正准备出国留学。然而,人生像“天注定”一样发生了转折——这一年,国家博物馆招聘青铜器修复师,而上一次招聘还是十几年前。

思前想后,贾树还是走上了父辈的路。2010年,修复室来了两个年轻人,迎接他们的是6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

刚工作先旁观三个月 第一项任务复制后母戊鼎

尽管家学渊源,但毕竟从未系统学习,初来乍到,贾树当了3个月的“旁观者”。“接触的东西全是国宝级文物,万一碰坏了,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老师傅干活儿,我连搭把手都不敢,顶多帮忙递个工具”。

师傅教年轻人,不用特地上课,在日常工作中就会随时传授几十年的经验。比如,拿文物必须用双手;有两个“耳朵”的器物不能提“耳朵”,要抱“肚子”;把文物递给另一个人时,必须说出声“我松手了”,对方必须回答“好”,然后才能松手;别人工作台上的东西,可以看,绝对不能碰……师傅讲得特别细,小细节都是规矩。

旁观学了3个月,贾树心里终于有些底了,上手的第一项任务是参与后母戊鼎的复制。上一次有幸亲手摸过后母戊鼎的,还是贾树的爷爷那代人。这件出土于安阳殷墟的国宝,重达830多公斤,又高又大,室内放不下,复制工作就在保护中心的后院进行。那一年,贾树穿着白背心,晒着“日光浴”,给后母戊鼎复制品做旧。

贾树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青铜器的做旧堪称“肉眼3D打印”——原件哪里有锈,复制品就要在同样位置做一模一样的,一件后母戊鼎,光做旧就花了半年。做旧的方法是用小牙刷粘上矿物色和虫胶漆片的混合物,一点一点地弹到青铜器上,这样做出来的锈是颗粒状,十分自然。

“这种做旧方法是爷爷的上一代人在刷牙时得到启发发明的——发现衣服上粘的沫子的颗粒形状特别像青铜器的锈。”贾树说,“时代变了,手艺还在延续。不过现在修复还要结合科技检测,修复人员还得会电脑制图、科学记录、制作档案……”

贾树的工作台上,摆满了锉刀、锯子、刀片、榔头……乍一看像一个修车铺。他笑着说:“这行没有专业工具,好用就行。我按照老师傅的吩咐去买过牙科工具,几乎所有修牙的都能用在修青铜器上。有的牙科工具特别细,能伸到牙缝里,用来抠青铜器的锈特别合适。”

做完后母戊鼎的复制,贾树修复的第一件真正的文物,是一个商周时期的青铜花觚。这件花觚被前人修过,但只是草率地打了个“补丁”,时间一久,补上去的铜片就和原物有了色差。贾树要把旧“补丁”拆下来,重新补上一块铜片并做旧。

“每一件文物都要根据损坏情况制定相应修复方案,没有标准,只有原则。有的裂缝可以用胶水补,有的缺损就要用锡和铜焊接。补上的东西都能拆,不给文物本体造成破坏。”贾树说,“文物修复不是流水线式的,一件文物交到我手里,就由我负责到底。如果我真的修不好,我会直说,绝对不能把文物当试验品。”

贾玉波是那个年代的有心人,在琉璃厂的古玩店工作时,修复青铜器无数,但修好一件就会被老板卖掉一件,于是他把珍贵的青铜器拍照留存。贾树“继承”了爷爷的习惯,也喜欢记录——经手的青铜器哪里有铭文、哪里坏了、每天修了什么……工作以来,贾树修了100件左右,连文带图,记了满满3个大本子。

会修一辈子青铜器吗?贾树想了想说:“年纪大了可能会干不动,但应该一辈子都会和文物打交道吧。”现在,修复室连贾树在内有6个年轻人,再过两三年,老师傅们将全部退休,青铜器修复的事业将交到这群年轻人手中。

钱少事多离家远 收入一半花在收藏上

青铜器修复听上去很神秘,其实一点儿也不浪漫。贾树说:“工作室里粉尘特别大,现在说大气污染严重,那我们这屋里天天爆表。现在知道要戴口罩,但父亲那代人,该干活儿就干活儿,没人戴,所以呼吸道都不太好。”

不挣钱,对身体不好,学成时间又太长,愿意干这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贾树记得,自己刚工作时的工资是一个月2300元。修复室的老师傅们都没有车,前两年单位也不通地铁,他们都坐公交车来上班。

贾树说:“看我这双鞋,109块还包邮。那天我去张罗父亲的展览,穿的也是这个。我从来没买过西服,吃喝也特别省,收入一半都花在收藏上了。”

木雕、刺绣、陶器,甚至民国时期的帽子……贾树收藏了各种东西,共同特点是都不贵——贵的也买不起。“人家买瓷器要元青花,买木器要紫檀黄花梨,我都没有。我就买点民间的东西,几十块几百块。”贾树买过一群“小铜人”——过去的民间匠人在一块小小的铜片上敲出人物,表情、发型、配饰都栩栩如生。“我看重的是前辈匠人留下来的手艺,修复技艺和匠人手艺是相通的。”

年轻的修复师并不满足于复制前人的工作,也希望创新。2016年猴年,贾树设计了“小红猴”雕塑,“眼睛、身体的形态,尾巴的处理,中国红的颜色选择,我都是有想法的。”

设计完小猴,贾树找工厂做了50个复制品,但一律不卖不送,他有“野心”:“我的目标是参展,做出我自己的风格,让人一看就是我的作品。”结果,还真成了,经过投稿、评选,“小红猴”入选那一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礼·遇”艺术展。再接再厉,贾树2017年又做了“元宝鸡”系列。

虽然钱少事多离家远,但修文物还是给贾树带来一些意外收获。比如,家里买菜都由他负责,因为他能看出两把菜有什么区别;家里的桌子椅子坏了都能修,墙面掉漆,他能刷完之后再做旧,和周围墙面无色差。有一次,洗衣机坏了,师傅上门修,贾树出于职业习惯也跟着学,师傅惊讶地说:“你挺懂行啊!”

修了7年青铜器,贾树也从大男孩变成了一个3岁孩子的父亲。女儿还不懂父亲每天在干什么,但知道,父亲手里的东西都是“宝贝”。女儿不到1岁时,贾树就带着她去看国家博物馆陈列的后母戊鼎——家族几代人都为它付出过心血。

这个场景在贾家一直重复着,小时候的贾树或贾文忠,也曾这般懵懂地打量父辈手里的“宝贝”。

(原标题:贾树:修了7年青铜器,我还是初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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